“如此说来,此事阳明先生确是不知情的,此番说法自然算不上是心学的真谛。”
李春芳笑也放下笔来,笑问道:“怀安不是对王学颇有见地?你对此事怎么看?”
今日这小小屋舍之中,汇聚的人多是平时愿意钻在书窟窿里遨游的人,对于本朝、先朝发生的事情也多有了解。
徐正卿倒也不怯场,朗声说道:“程朱理学追求内圣外王,以‘天人合一’为境界,虽学问、躬行让人称道,但其学说可有转化为事功?
南宋义利道功之说,是以功到成处,便是有德,事到济处,便是有利。
同期永嘉学派,亦以‘经世致用,义利并举’为主张。
看似都已经讲明道透了儒家学说的道理,却都与阳明先生心学有异。
先生的心学主张心即是理,主张从立志、从内心去下功夫。
所谓‘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人人心中都有良知,不外乎反求诸心而已。
在阳明先生心中,成为圣贤确不是士绅的权利,士农工商也不必好高骛远、心游万里,只要做好本职工作,在事上多磨,以知、行互为根本,自可成为圣人。
亦如孔圣人,在担任掌管畜牧的乘田时,就关心牛马茁壮;在担任管理粮仓的委吏时,就把出入的账目弄清楚,素位而行,即可为圣。
这些说法与先贤孟子所说的“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人皆可以为尧舜”可谓是同根同源,自然可言正统。
阳明先生的事功,想来也无需徐某再去叙述,战能平叛治乱,政能经世济民,因而义利道功,不外乎知行良知四字而已,而这其中的知行,又有互为根源之说。”
值房之中顿时一片寂然。
大抵是从没有想过徐正卿平日多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竟然能够说出这般慷慨激昂的惊人话语。
张居正沉思片刻,开口问道:“如此注重功利,我辈学者一旦习之不深,一时侥幸立功,以为立杆见影,见利而忘义,后世士子又当如何自处?”
“即便只求功利并不可取,可不图功利这天下又当如何?当天下百姓食不果腹,十室九空,卖儿鬻女之时,他们又该向谁哭诉?”
“至于功利一说,先生心学中也有教导,是以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若心光明,便无所畏惧。先人屈原沉江何其壮矣,后世‘水太凉’之说则贻笑大方。”
张居正点了点头,大概觉得此心学与徐阶传授的有所不同,陷入了沉思。
“那怀安以为,如今我朝是应该与那北虏通贡互市?还是和夏阁老主张那般,收服河套呢?”
不知不觉中,已有人问出了翰林院中明令禁止的话题。
徐正卿道:“某以为历朝历代王霸学说,当以王为表象,霸为根本。
我朝虽在皇上当政期间,朝政有所好转,但不能因为如此就只用仁义的态度治世,军事方面同样不能放任溃烂。
所谓刀锋之下,方能政权稳固;箭矢的射程之内,方能真理清明。况且那本就是我朝国土,哪有不收回来的道理?”
“啧,这种说法倒是清奇……”
其实徐正卿还想说一句:“这天下,终究是有了百姓之后才会有王的,王若以一己之私,掠天下百姓之钱财,致民不聊生,可谓独夫民贼也。”
不过稍加思量之后,便果断放弃了。
以现在无论时机还是身份都尚未成熟,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有害而无利。
话音刚落,忽然瞥见门窗黄纸上划过一道剪影。
众人还以为是师长教习,立即噤声,怎料走出来一个值日官,问道:
“诸位大人,还不回家吗?值房要关门啦。”
这时候值房中的人才发现,外面的雨早已经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