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城里的庞勋现在也是一肚子烦恼,本来在他的筹算里,不过了新正初七官军是不会大动的!他是个世代的军户,天下镇兵的那副肚肠他腔子里也有,而且斤两一点不少,年不过,节不出,除非另有赏赐,不然如何肯动弹的?朝廷又哪来钱帛赏赐?江淮漕路断了!皇帝又忙着嫁女,据谍报,驸马宅子窗户、井栏、药臼、槽匮等日用器具,不是镶的金银,便是嵌的杂宝,那六百万贯是真个使下去了!哪还有钱帛来发军?他在桂州时,哪处衙门不是嚷穷唤难的?可康承训竟然动了!
只要钱粮不短,则天下之兵无不可用!
这便可畏!
他是个世代的军户,更是个现世的粮料官,对此体认最深,常言什“兵形象水”、“兵犹火也”的,其实若无钱粮,兵便是千年不移、万年不烧的烂石朽木,何足畏哉!而本道的粮草已是短了,吴迥报说泗州犹坚,王弘立也说寿州有备,急切难下;李直攻海州丧师,孟敬文桀骜,已有二心!依此形势下去,早晚得败死!思想及此,他便不由得悔从中来,自己非银刀之党,又非江湖盗贼,家有老小,为何却听人穿鼻,陷于大罪,进退不得!
庞勋见人还没到,便又折回了堂中,许佶、周重两个他回回都要阶迎的。他才在软榻上歪下,外面廊子上便出现了两人,走前头的那人穿着紫袍,系着金带,上上下下,俨然是一幅贵官的装束,可面目凌厉,少了真贵人的温厚。后面那个眉粗目细,焦黄面皮,穿的是青襟白色儒袍,青色布带上还垂了块铜钱大小的黄玉,显然是个不得志的垂老书生。两人一到中堂门口,庞勋便从榻上起来了,道:“从仁,可是来了,我这里是坐也坐不得,立也立不得!”
许佶不以为然地笑了下,将头一朝周重一撇,便在庞勋案子上筛了一大碗酒端在手里。庞勋一怔,道:“又出什事了?”周重便将手中的帖状递过去道:“丰县来的!”庞勋流矢接在了手里。许佶道:“留后,遣去的三千军没了,赵可立也没了,都吃孟敬文陷了!”庞勋这张方方正正的大脸不由地一拧,惊问道:“怎的?”赵可立是许佶一体的兄弟,却是受自己令往丰县“佐”孟敬文的,怪道一进来脸上便不好看的。
周重道:“孟敬文相约攻魏博军,赵将军自任前锋,前面既接战,后军却引退了!”庞勋跺脚道:“我是瞎了眼,可立也糊涂!”许佶道:“留后这话也怪!不怨姓孟的狡诈,却怨我那死了的兄弟糊涂!谁不知我那兄弟性直好勇,人但有好话与他,阿鼻地狱也敢与人去的!”庞勋道:“从仁,我岂是怨可立兄弟,我是痛他,我如今恨不得食孟敬文之肉!”许佶又冷笑道:“他也正做此想来!”便又起身筛酒。
周重道:“报中还附了一条谶语:武捧文主行天诛,诸侯八百会孟渚。高皇乘龙起丰沛,敬天爱人坐天枢!”庞勋展了看,周重作解道:“第一句嵌‘文’字,言彼合为主,为众将士所拥戴!第二句嵌‘孟’字,禹贡九州,孟渚乃豫州之泽,意指中原;第三句嵌‘龙’字,留后之姓,广厦居龙,彼欲乘公而起丰沛,步汉高祖之迹;第四句嵌‘敬’字,言彼终成帝业!”庞勋不觉大笑,道:“我正忧死,他既有心,索性让与他也罢!”许佶道:“留后何出此言?”庞勋道:“从仁,此榻本非庞勋所有,乃众兄弟推戴,孟敬文但不降官,我情愿让贤!”
许佶道:“此非大丈夫之言!他孟敬文是什猪狗贤人?不过孟球(王式之父王起属吏,864年任徐州观察使)家奴,不得留后青眼,哪得有旗有马?”叹一声道:“非我戍桂兄弟,便不合大用!”庞勋没话,孟敬文确实是他看好的,直到适才两人进来,他也还以为孟敬文不过是屡胜王晏权而生骄罢了,断不至反目成仇!周重道:“事不可一概而论,有孟敬文,亦有王弘立!”许佶道:“王弘立是银刀,要报家仇,与那猪狗不相干!”
庞勋不想再搅下去,撇开道:“前辈,城中空虚,粮草日短,内有叛将,外有强敌,为之奈何?”许佶插话道:“还不止此,应募的也绝了,下乡搜丁,狗也少见!周夫子,我又说句后话,你那策便错了,便不合攻略淮南,当直攻汴宋,或者蔡州、汝州,拿下龙陂监,便不是这局面!”又道:“留后,孟敬文熟知我虚实,城中不得不备,可使下邳义军过来!濮州王仙芝、尚君长,我已使人将了金帛去寻,此二人可是黄河大侠,上千里黄河道,谁都与他脸,若在濮州反起来,曹翔、薛尤(魏博将)这支军便不足虑了!”庞勋点头,望着周重,这是他亲顾茅庐请来的“诸葛武侯”,虽是个不第秀才,然其智识确有出乎常人之上者!
许佶递了一杯酒过去:“润润肠!”周重品了一口道:“王仙芝不妨寻访,下邳义军未可征调!郑镒者,土豪也,起兵本为自保家业,岂真有心为留后前驱?今城中之兵不过三千,彼以三千兵至城,若为官军所诱,悔之何及!”许佶道:“此人我在山林时也曾相交,是个豪爽的员外,不至如此的!”周重哂笑道:“公招郑镒,不过为孟敬文!老子略使小计,便可斩却此贼,不须多此一举!”庞勋道:“前辈果能斩得此贼?”周重将头一点,道:“留后今遣使往丰县,诈言王弘立已克淮南,将自往镇之,三天后诸将大会,择一人守徐州。彼闻之必来赴,届时斩之,一夫之力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