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说话,三人干活,确实轻松不少。到了下午日昃时分,钱票勾肩搭背的伙着个玩伴回来了,还没进门便张声喊了起来,要吃要喝。水丘氏坐着没动,手上缝补着一双布鞋,问道:“一天都跑哪去了?这是谁家的公子?”钱票大剌剌地道:“追着我哥去了石镜镇,那儿可欢闹!马绰、徐靖、李畅之、骆团,好几百人都在,都有刀有枪,还有马有骡。椎了牛又宰猪,烧大火吃大酒!”身边那穿着轻便罗衫的小公子插嘴道:“还有我二叔呢!”
钱票道:“是,有你这二叔!董二叔穿了一身金甲,骑滚浪似的白马,好不威风!我哥更厉害,放箭,嗖嗖嗖嗖,箭箭上垛。骑了他二叔的马使恁长的槊,舞得跟水车似的。有那不服气的浮头鱼,要与我哥较高下,结果怎的——真哥儿?一个上一个倒,三个上三个倒!都是没毛孩儿穿裙汉,谁及得我哥!我哥才是金甲金吾大将军!”水丘氏听得眼睛也笑眯了。吴月娘与胡腾儿在锅灶前也听得入迷,柴也不送柴,勺也不动勺。
没想董昌这侄子不乐意了,冷脸道:“我二叔才是金甲金吾大将军,你哥得听我二叔的。”折身便走。钱票正握着空气舞跳得起劲,颇感扫兴的他追着吼了出去:“我哥高兴听时便听,不高兴听时你叔便是死白蟹!”那边不甘示弱,且骂且跑。水丘氏知道这小的是没眼的水蚌,生怕伤了董家哥儿,大声嚷唤。可那两小子跑得比兔子还快,一眨眼便没影了。黄昏时分,钱票回来时,眼也肿了,嘴也裂了。百问不出一句话,水丘氏便知是厮打输了。她倒没想到的,董家哥儿倒有一双恁硬的拳头。口中虽叫了几声打得好,心里却也怪儿子不争气,摇着头道:“该!还说人死白蟹不说!”
钱票自觉没脸,口饭没吃便回房睡去了。这天晚上,因为有胡腾儿这个“外人”在,她又最能伏小下人,家中的气氛倒轻松了许多。第二天钱小妹不知从哪儿得的信,一早便回来了,本意还要发发小姑子的作派,不想受了胡腾儿一番体贴工夫那气性百使不出来。没几日,这胡腾儿便成了钱家的老人,一似家生家养的。
这时董昌也募足了兵,领着一干乡党子弟朝杭州北边的门户盐官开去。队伍都走了,水丘氏几个才从她侄子钱求嘴里得着信。原来钱票也早知道,只是这些天没脸,又恼他娘说他“死白蟹”,因此猫似的早出晚归,一味躲人。
这钱求现年十八岁了,也有个十岁的兄弟唤作钱益,这孩子也是野惯了的,时常与钱票动手,连带的两家大人往来也疏了。大概是知道兄弟家多了一个雌儿,这些日子倒来得勤了。时不时便要抢进来动手帮忙,弄得吴月娘也怪不好意思的。胡腾儿渐渐也察出了些意思,便时常只在屋里做活了。这钱求却依旧往这边跑,每次一来便说点盐官的新闻。今天说贼赢了一阵,明天说官赢了一寨,斩了多少贼,死了多少兵,杀了多少百姓。弄得这一屋子人提心吊胆的,却又都巴巴地想听。
这一日,钱求正蹲在院子中间说得吐沫横飞,一似他自己昨夜就在盐官厮杀来着。突然就听得篱外群孩嚷叫,回头一看,只见一匹紫皮白斑的大马被捧了过来,上面骑着个带盔披甲的威武将军。马鞍子前部还横着个人,仔细一看却是他兄弟钱益。他心下一惊,还以为自己兄弟犯着了过路的将官。那些圈着马的儿童却大嚷起来:“水丘婶!钱大哥哥回来了!”钱留这时摘了头盔,在马上喊了起来,喜得水丘氏不知怎么着好。那些孩子又死圈马不肯动,一个劲鼓噪欢呼。吴月娘、胡腾儿也都出门来望着。
这时,但听马后一个声音撞了过来:“起开!起开!这是我哥,这是我家的马!”却是钱票回来了,可有半个月没见他开口说话了。众孩儿被推跌开去,钱票一抬眼见钱益坐在马鞍子上,戟指着便骂道:“油煎水煮的死白蟹!谁让你坐我家的马?滚下来!”扑上去便拽脚。钱留却见不得他兄弟这样子,下了马,将鞭在他头上敲了敲,瞪了他两眼。
“牵去吃草!”
钱票委曲地接过了马缰绳,待他哥一转身,却又猛地将马缰一甩,黑着脸跑了。钱益却捡起道:“大哥,我去吧!”众孩儿得了示下,圈着马走了。钱求立在柴门口迎着道:“大哥,这就做官了?”钱留道:“列校!”钱求两眼放光道:“是几品?”钱留道:“没品,可也有些钱米赚!悔了?”钱求笑了笑,悔不知道,眼着实有点红,这甲马卖钱怕不得要几百贯!
钱留拍了拍他肩,进去拜在了水丘氏脚前。水丘氏感觉就像做梦似的,喊起来,上上下下摸看,反反复复问有没有伤着。吴月娘、胡腾儿只是站在旁边笑,钱留也没有什么表示,吩咐她们办饭,他吃了晚饭便走,还要和董昌一起往杭州衙里议事。又解了钱叫钱小妹与小朵去买酒肉,掇了两张杌子拉着钱求说话。
原来他们这支军到了盐官当天,晚上便与王郢的前锋对上了。打了几天,贼军没讨到便宜,钱留倒斩了一将,夺了那没头贼的紫马、皮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