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笑了一下,说:“我走惯了。也不在乎这一次两次的。”
“你呀,就享受一回吧。”儿子却说。
父亲闻言愣了一下。那边儿子已经顶着邮包下水了。儿子有着一双粗实的有茧的脚,有着庄稼人稳重的步伐,他从容地涉过小溪。
父亲缓缓起身,在枯木上端坐下来,看着儿子的背影发出一声喟叹:“老二啊,我这辈子独往独来,还没享受过。”
儿子走过的地方,水波荡漾,就好像父亲唇边那若有若无的笑意以及满足之情。
儿子扛着邮包,并不冒进,背影不甚强壮,却满是担当。
老二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
儿子到了对岸,放好邮包,又涉水过来。粗壮但冻得通红的双脚稳稳地踩在岸边浅水里,略曲着背,把双手朝后抄过来……
就这样,父亲弯着腿,双手搂着儿子的颈根,前胸、腹部紧贴着儿子温热的厚实的背。儿子那粗大而有劲的双手则牢牢地托着老人的双膝。
狗高兴地“嗷嗷”叫着,游在水里的身子紧傍在儿子的脚上方,拼力抵挡着水流。
它历来都是这样做的。它每次伴着老乡邮员过河的时候都会用它的身子吃力地抵挡着水流,极力在减缓急流对老人日渐消瘦的腿杆子的冲力。
村中老人常言:背得动爹,儿子才算长成了。
溪水流通,碧波清澈。
儿子忽然明白,这个背得动,并非单指身高体力,而是那份反哺父爱的责任与继承。
父亲却有一瞬间的眩晕。他怀疑这不是现实。当他睁开眼,看见溪面在缩,水推着狗的“哗哗”声在变小——这显然是过河了,快靠岸了。而脚呢?确实是温暖的,没有半点历史留给的那种感觉。
他的眼神逐渐模糊。
曾几何时,那个骑在肩上,穿着肚兜笑得灿烂若阳光的小小孩童,也可以这般稳当可靠地将他背起,踏着大路前行了。
可是,他貌似就只背过儿子一次啊。而且如果不是支局长下了死命令给他放了三天假,这仅有的一次都可能变成零。
儿子出生他就不在家。儿子的满周岁特别隆重。本家四代都是独生男孩,一线单传,视男儿为宝贝,据说办了不少桌酒席,可他依然不在家。当时的他,带着狗,在深山里跋涉。
他绝对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虽然那次过年,他让儿子骑在背上玩了一整天。儿子想下来也不让。他想弥补作为父亲的不足。可又哪里能弥补?
现在,儿子背着他。背着他已经苍老的身躯。这背腰,已经负过生活重荷的背腰,像一堵牢固的屏障,像山,像密密的林子,保护着他。有一种安全、温馨的感觉。父亲惊奇地发现:他已经理解到了“享受”的含意。他正在享受像所有做父亲的得到的那种享受。
父亲悄悄地摩挲着儿子的发梢,转过头竟是不可自制地潸然泪下了。
几十年独身来往于山与路、河与田之间,和孤单、和寂寞、和艰辛、和劳累、和狗、和邮包相处了半辈子,那其间的酸楚,现在被一种甜蜜的感触全部融化了。
上岸了。
岸边水车转动,宛如时光流转不休。
父亲默默转身抹眼泪,儿子愣了片刻就笑着给父亲宽慰:“你还没这邮包重呢。”
是啊,当儿子背着父亲的那一刻突然发现,一直是高大形象的父亲,不知何时竟然变得没有一个邮包重。这让儿子不由得回想起来,父亲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变老的呢?
这一趟邮路,让儿子设身处地地体会到了父亲数十年如一日的艰辛,也是在这一刻,儿子终于放下了曾经对父亲的不满,取而代之的是对他的敬佩与心疼。
父子俩烤着火回忆着往事。
烈火燃尽,邮差之行也出发在即。
当儿子说出“爸该走了”的那一刻,父子俩多年的隔阂与生疏终于消散。
此一刻,春风和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