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在黑暗中起身,轻轻地披上风衣,回头凝视仍在熟睡的女人。他看不清她的脸。但他清楚地记得这张脸。
她不是个漂亮的女人。皮肤并不光滑,甚至毛孔有些粗大。婴儿肥般的脸上有一双大而闪亮的眼睛和厚厚的嘴唇。她的唇边有一颗痣,很小的红色的痣,与嘴唇颜色几乎一样,不仔细看不出来。
她告诉过他,这是美人痣。有着这样的痣的女人,注定波折一生。
他对于她的所有细节记忆清晰。
“小原,再见。”他轻轻拉上门。离开。
“悯生,再见。”女人轻声呢喃,像对自己说。
天大亮的时候,我睁开了眼。又是同样的梦。
七点。
南方的夏天,白天来得特别早,也持续得特别长。几个小时似醒似睡,令头脑异常沉重。
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悯生的离开,像是很久远的事了。
我知道他的离开是必然,任何事情、任何人都挡不住他前行的脚步。可我并不想同他道别。
对于他和我来讲,道别是件无谓的事。
他投身于嘈杂的人群却始终保持一定距离,他对生活或者其中的人若即若离。他只是个孤独的朝圣者。而我认同他这样的生活方式,亦觉自然。
杨宇宁来接我的时候,我已梳洗完毕。坐在梳妆镜前,仔细地端详着镜中那个女人。
柳叶眉经过精心地修整过,轻轻在眉峰处挑起。脸型饱满圆润,颧骨不高,上面小小的雀斑显得有些俏皮,一抹淡淡的腮红和豆沙色的口红遮住岁月在眼角唇边留下的痕迹。
30岁的女人,娃娃脸上还留着几份天真的神气,化妆后更是让人猜不出实际的年纪。
杨宇宁递给我一杯煮好的咖啡,香气顿时弥漫了整个房间。他煮咖啡的技术向来是一流的。他看着我,柔软的十指穿过我瀑布般的长发,“你今天特别漂亮。”
他总是这样,温和地说话,温和地笑,甚至生气也是温和的。记忆中,他极少生气。或者说他生气过,我却从没察觉。
他穿棉布的白底蓝色条纹衬衫,眼睛明亮,气质干净,谈吐镇定,显示出良好的教养和学识。
他是我生命中的意外,我一直这样想。
一年前来到上海,第一眼就喜欢上这个大都市,繁华喧嚣,人声鼎沸,在这里我不认识任何人,别人也不认识我。轻松,自在。
我在一家杂志社找到一份编辑的工作,虽然薪水不多,但能养活自己,算是落了脚。
我钟爱上海的老街,行走其间仿佛回到记忆中的家乡。一个普通的初夏的午后,我在多伦路上一家小店里伫留。惊异地发现这里竟然有柯林伍德的《精神镜像》。是很老的版本。
温暖的阳光倾泻进来,流淌过眼前的这排书架,新鲜的光束折射出那些旧书尘埃的气息。我迷恋陈旧的味道,贪婪地呼吸,指尖滑过泛黄的书页,感觉平和而满足。
“哲学是精神的自我意识和自我创造。”一个声音随口说出了科林伍德的基本哲学观。我抬头,撞见一双温和的眼睛。
“你也读他的书?”
“会翻翻,我读的东西很杂。”一个穿棉布衬衫的男子,个头很高,笑盈盈地说。
“我也是。”我笑笑,不打算继续这场陌生的谈话。实际上我开始觉得双腿发麻。我大抵站着看了很长时间。我不知道。
结帐的时候,我再次看见那个温和的男子。在一排一排书架背后有一方红木书桌,他静静地坐在那伏案写着什么。书桌上有三两盆小小的仙人掌,鲜绿肥厚。
“这是送给你的。”他找还我零钱的同时递给我一张信笺纸。淡蓝色的洁净的纸面上用好看的蝇头小楷写着一份书单,墨迹未干。
“喜欢这些书的读者不多。我想对于你和书来说,找到彼此是件幸运的事。”他态度诚恳而亲切。
“谢谢你,”我接过来,我向来是个不会拒绝的人。
转身之际,我问他,“你喜欢仙人掌?”
“我喜欢顽强的植物。”他起身相送,“欢迎你再来。”
和悯生一样,喜爱仙人掌的男子。
此后我认识了他,同他的书店一样,有着美好的名字。他的书店叫陌上桑,而他叫杨宇宁。
(二)
杨宇宁出身书香门第,父亲在一家知名大学任数学系教授,母亲是个作家。他在一家德资的公司做建筑设计师。
在工作之余,他大部分时间是流连在陌上桑。受母亲从小的熏陶和影响,他读书涉猎范围之广,哲学、经济、音乐、宗教。正如他所说,他读的书的确很杂,广度和深度都令一向自负的我惊叹。
书店是他姐姐杨兰在经营,他经常过来看书,人多的时候会帮忙。杨兰比我大六岁,性情爽直,同他弟弟一样,骨子里继承了这个家庭的优雅的气质和聪明的谈吐。
我喜欢同聪明的人作朋友,因而我喜欢杨宇宁,喜欢杨兰,喜欢他们的家庭。实际上他们待我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