悯生做了爸爸后,还是经常游走各地,他的意志仍旧没改,想要浪迹天涯,但始终一根线系在他的心上,之前是他的妈妈,现在多了一个小孩。
他说,这是他的责任所在。他不会像那个人一样,生而不养(偶尔提及自己的父亲,他总是用“那个人”代替),从而让一个男孩从小就不喜爱自己。小时候他对周遭人好,总想让他们都喜爱自己,渐渐便成为刻在骨子里的教养,长大后成为受人欢迎的男子,但最终却发现他依旧不喜爱自己。他自持、静观,游走在人群之中,却并不想深入。他是个高大漂亮的的男子,走到哪里总会吸引来自异性的最热烈的目光,他早已习惯,并迅速地辨别与隔离,所以他从不对我提私人感情生活。
直到见到你,小原,敏感丰盛,勇敢无畏,总在行动和尝试,是我想成为的自己。从你跟着我走出那片原始森林,从你拼尽全力考大学,从你申请去XZ工作,我就知道你做什么事情都能成。我是这样羡慕你,这样珍惜你,而我只不过是一个表面勇敢内心懦弱和一直在与童年抗争的中年男子。
从桑园回到上海的一天夜里,我收到了悯生的这封电邮,像是一封告别信。我的心揪到了极点,也紧张到了极点,紧张到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我看着英文中夹杂着一点中文的信,他近几年在努力学习用中文书写,为了让我读起来更容易些。
他说,我至今记得在LS重逢的日日夜夜,我们踏访的那些寺庙,那些神圣而神秘的仪式,让我平和,我开始不再静观这个世界而是静观自己。以前我不愿做父亲,父亲对我来说只是个名词和带有羞耻的印记,时时刻刻提醒我是个本不该出生的人。但生命的诞生不能自主,我还是要盛装赴宴,哪怕只是一场盛大的幻觉。
两年前因为我妈妈而决定做一个父亲,我知道这是个不能回头的决定,并且将为此承担一生的责任,但我不后悔。只是,我知道这样我终将失去一些可能,比如你,小原。你值得一切正常而盛大的爱,不要害怕走近,前方自然有人会牵你的手……
我看不清楚了,我的眼睛里全是泪水,抹开又噙满,满得眼眶都盛不住,止不住地滑落。过往12年的记忆一下子又涌上来,他背对我蹲下来背起我,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答应再见,他在柔和的夜灯下闪烁的黑色的眼眸。我相信那不是幻觉,他没有改变,只是往前走了。
信的末尾,他说,他妈妈去世,他与前世的联结就此断掉,往后只有来生了。他会重新开始。他将会忙于照顾孩子,忙于工作,不再计划长途旅行。
一只一直在飞行的鸟儿总归要落下来了。
我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将不再相见,我早知道所有的关系都不会长久,就像冰雪会消融,大河会入海,一切都将消失不见。接受这点并且认同为自然,我也长大了。
(二十二)
宇宁,我最近有在写作。我写了一部小说,想给你看。
他在黑暗中起身,轻轻地披上风衣,回头凝视仍在熟睡的女人。他看不清她的脸。但他清楚地记得这张脸。
她不是个漂亮的女人。皮肤并不光滑,甚至毛孔有些粗大。婴儿肥般的脸上有一双大而闪亮的眼睛和厚厚的嘴唇。她的唇边有一颗痣,很小的红色的痣,与嘴唇颜色几乎一样,不仔细看不出来。
她告诉过他,这是美人痣。有着这样的痣的女人,注定波折一生。
他对于她的所有细节记忆清晰。尽管迄今为止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
“小原,再见。”他轻轻拉上门。离开。
杨宇宁一个字一个字地阅读,神情专注。
和你有着同样名字的女主角?
是的,我想让它看起来显得真实。
故事的结尾,12年后,小原和悯生再度穿越大峡谷,并一直走一直走到了墨脱。这是雅鲁藏布江进入印度前流经中国境内的最后一个县,偏僻而隐秘,在没有通车前一直与世隔绝。这一路遭遇塌方,几次险些被砸死,可是他们终究抵达。他们看到雪山上的日出,雪山峰顶那璀璨的闪着金色的红,如同火焰在燃烧。他们看到山谷中寂静的蓝色的湖泊,泛着幽幽的光,把炽热日光变得清冷,再被倒影中的雪山揉碎。这个神秘又隔绝的地方,万物沉静寡言,蕴藏着宁静而坚定的力量。他们豁出生命与之接近,抵达后又转身悄悄离开,这个过程远比结局重要。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不再需要寻找什么或者印证什么,彼此的内心敞亮,那不曾确认的情感最终变成对彼此深刻的理解与坦然,在两次生死与共的经历中,人生因此而圆满。
之后,他们再次分别,在大洋的两岸,各自生活,偶尔牵挂,却再也没有联系,也再也没有见过面。
我问杨宇宁,这个结局是否完满?
他沉默了良久,只是说:“殊途同归。他们都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生活。”
我深深地拥抱了他,悯生说的对,前方自然有人牵引我。只是,不是那个我把他叫做悯生的男子。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他再也不能牵着我的手,穿越那片森林。
半年后,我和杨宇宁结了婚。内心不再挣扎,不再不安,也没有遗憾。我知道,什么才是真正值得珍惜的。
我终于抵达内心的平和与安宁,过着平凡又平淡的生活。
七年前,当我走出LS那个小旅馆的房间时,忍不住回头看,2006号房。
“你就是那个回我留言的人吗?2006号房,应该没错。”
我们没有好好告别,但我会记得,我曾来过这里。
远处湛蓝的天空,大片的厚重的云层,太阳被遮挡住了,但阳光如光柱一般依然倾泻下来,又粗又大的金色的光柱,一束一束刺破云层,笼罩着大地,宛如神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