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使劲踢踹,可那扇平日里单薄的门却忽然坚若磐石,纹丝不动。
陈藿眼前发花,手脚冰冷,她突然觉得也许不是门太坚固了,而是她太累了。
太累了,精疲力竭。
她摸手机,居然没带在身上。她背靠门滑坐下去,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心里一片莽莽的安静,其实也没什么,生活一向如此,这么想来,眼神也渐渐麻木了下来,只是肚子里隐隐感到一丝抽痛。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遥远的地方隐隐有说话的声音传来。
*
张聿白站在工厂大门外,看着那把大铁锁,手里电话还通着盛怀那厮,“......这里没人,天这么黑,都下班了吧,你那边还没找着人吗?”
盛怀那边也气急败坏,“没有,我去她家那边问了,她好像之前在一个什么便利店打工,但也辞职了,靠!我爸妈这干的都是什么事,这法治社会,以为旧社会呢还搞恐吓这一套,回头我妹好了,我该给单位开除了!”
“你回头劝劝叔叔阿姨,人家一个小姑娘,这么搞真不合适。”张聿白听说这件事也很无语。
他是真的很无语。
原本他还在公司加班赶进度,谁想到盛怀一个电话过来,和他讲了自己爸妈这奇葩的行为。
盛怀起码一个公职人员,三观还是正的,把爸妈狠骂一顿,也后怕这么一闹,对方小姑娘心理素质不好再想不开什么的,那可真是要了亲命了。
张聿白也想到了这一层,赶紧去找老袁打招呼要先走。
一推开老袁办公室的门,老袁笑眯眯的和他招手,“来来,张工,来得正好,看看,认不认识。”
老袁对面的椅子上正坐着一个人,一转身,微笑着扬脸看向他,亲昵的叫了一声:“聿白,好久不见了。”
张聿白毫无心理准备,怔愣一下,但很快回神,客气的叫了一声:“友见。”
老袁站起身,意味深长的拍了拍张聿白的肩膀,笑着说:“听说你们是校友。”
友见推推眼镜架,“何止,我们还是一个宿舍的战友呢。”
“是嘛,那可真是一家人了!”老袁爽朗的笑了一声,“张工,我给你正式介绍一下,这是咱们所新来的所长,院里从国外大事务所三顾茅庐请回来的,以后就是我和你的直属领导了,我原本还琢磨着,每个人的工作风格不一样,怎么着也得磨合磨合,没想到你们是这种关系,那还有什么说的,以后咱们拧成一股绳,甩开膀子干,是吧?”
友见笑看张聿白,语气熟稔又诚恳,“上次同学聚会你也没来,袁工说你加班,不过以后咱们就经常见了,我刚回国,又是初来乍到,以后你和袁工可得多帮帮我。”
手机接连响了几声,张聿白低头扫了一眼,都是盛怀催他的信息。
老袁一手拍着张聿白的肩膀,一手去揽友见,“本来所长大人下周才正式入职呢,今天给我面子,先来和我打个招呼,咱们可得给领导提前接接风啊。院里六个所,这回数咱们所领导最年轻,颜值最高了,我就倚老卖老张罗这个局,再叫上那几个,晚上咱们不醉不归啊!”
电话又响一声,张聿白皱了下眉,略有些为难的和老袁说:“老大,我得先走,家里有些急事。”
老袁一愣,“这......”他尴尬的看了看友见,见对方没有接话的意思,手掌在张聿白后背微微用力,“有什么事急在一时,我说张工,火上房都先放一放,咱们今天......”
“真有事,我先走了!”张聿白看了一眼手机界面又进来的七八条信息,潦草的对友见抱歉,“不好意思,先走了。”说完也不等老袁的反应,快速的转身推门走了。
老袁尴尬的想挠墙,心里琢磨着要是这俩人真关系好,何至于张聿白会不知道友见的就职计划,越是这种关系以后保不齐越要出幺蛾子,他有心想给和和稀泥,没想到被张聿白直接啪啪打了脸。
“他家里估计真有急事,咱们聚,我知道一家川菜馆子,吃辣不?”老袁笑道。
“吃,在国外就想这口儿呢。”友见淡淡笑了笑,“吃什么都行,来日方长嘛。”
小工厂位置偏僻,天一黑,附近路灯也没一盏,远处还有应景的杂草,看着有点瘆人。
张聿白本来看着大门锁打算走人。
走了几步不甘心,又返回来,用力把大铁门推开两指宽的缝隙,觑眼往里头看,扫了一圈,突然发现一摞纸箱子后头,一个窄门里好像隐隐透着点光。
“哎!里面有人吗?”他冲着院子里面喊。
等了等,里面完全没声响。
死马当成活马医,他活动活动脚腕手腕,转了转脖子,退后几步助跑,脚踩着铁锁借力,勉勉强强翻进了院子里,落地时差点崴了脚。
带着点一瘸一拐的架势,张聿白走到那扇窄门门口,才看清门外居然用一张木桌堵着,门上拉手处还斜别着一根拖把杆。
张聿白敲了敲门,“里面有人吗?”
里头没动静,但几秒之后,门底透光的缝隙处,有个影子似乎微微动了动。
张聿白心头一跳,又快速敲了两下,“有人在里面是不是?我这就把门打开,你要是没什么意见,我就开门了?”
门里没有声息,这是没同意,但也没拒绝。
张聿白挪开桌子,费力的把卡死的拖把杆拔下来,又说了声“我开门了”,等了几秒,才去推门。
然而门依然没动,却是被从里面锁住了。
“我不是坏人,”张聿白在外面轻声说,“你需要帮助吗?如果你需要我离开,请告诉我,如果你需要我帮助你报警,也告诉我,好吗?”
门里依然安静。
张聿白轻轻叹了口气,静了静,再开口声音更轻了,“是陈藿吗?是你在里面吗?我今天才知道你就是陈藿,我姓张,张聿白,也住西涌,我们在便利店见过,在KTV也见过,你应该知道,我不是坏人......陈藿,如果是你在里面,能把门打开吗?我不会给你造成困扰,确认你安全,我就离开,好吗?”
两下里又安静了一会儿,门锁“咔”的一声轻响,卫生间里黄色的暗光从手掌宽的门缝里倾泻出来,逆光里露出半张窄瘦的脸和一小条单薄的身子。
张聿白朝对方笑了笑,往后退了几步,拉开合适的距离,也没问为什么她会被人反锁在卫生间里,只说:“需要我带你离开吗?还是需要我离开?但我看附近挺荒的,出于安全考虑......”
陈藿抿着嘴看他,憋了半天,才低声说:“你、你能帮......帮我......帮,”她顿了顿,“能帮我买包卫生巾吗?”
张聿白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陈藿关了卫生间的门,背身靠在门板上,脑子里发空,约莫着过了半个多小时,外头还没有动静,陈藿突然无来由的有些沮丧。
她怎么能跟一个几乎是陌生人的男人提出这种难以启齿的要求,所以,对方走了,也是情理之中的吧。
她早该更清醒一点。
“开一下门好吗?”门外突然出声,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陈藿吓了一跳,缓了缓才反应过来是张聿白回来了。
她有些迟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门从外面缓慢的推开一条缝,龟速到似乎是在保护她免于被推门声惊吓到一般。
半条挂着汗的手臂从门缝伸进来,陈藿先握了一下拳,才迟疑着伸手接过了对方手里的东西,刚要推门,门外又递进了一件外套,带着微微的干净的洗衣液味道,“如果需要,披一下我的衣服吧。”
陈藿出来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张聿白看不清她的神色,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是给盛怀报了个平安,盛怀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恰逢陈藿出来,他就直接按了拒接。
时间已经很晚了,月亮半遮半掩。
张聿白走到铁门边,两手扶着门板,微微扎了个马步,姿势有些可笑。
“这门不算高,你踩着我肩膀应该能翻出去,能坚持吗?不行的话,我们再想别的法子。”
陈藿却低头往仓库里拿了自己的背包,然后走向围墙的侧边——那里竟然有一个内侧开锁的暗门。
张聿白摇摇头自嘲一笑,拍了拍手上的灰,微微跛着脚跟着陈藿出了门。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不远处几处寥落的村屋,烟囱里冒着袅袅白烟。陈藿开始走得很快,张聿白跟的有些费力,后来陈藿倒是不知为什么慢了下来。
路渐渐宽了。
街灯渐渐亮了。
陈藿又从大路上拐下来,娴熟的穿了处小路,柳暗花明的走到了地铁站。
这一站是线路的终点站,上车时整列车厢几乎都是空荡的。
两人默默分开距离,斜对面分坐。陈藿穿着张聿白宽大的外套更显得整个人格外伶仃,明亮的灯光也让张聿白今晚第一次看清了陈藿的样子——颈侧有伤,十指关节红肿且带着擦伤破口,尤其是......眼皮微微肿着,给人一种刚刚似乎哭过的错觉。
而陈藿只是一直面无表情的盯着车窗外划过的广告灯箱。
地铁每停一站,都会陆续上来一些人,很快便填满了两人之间的空隙。
下了地铁,又换公交车,坐了七八站,终于到了让两人都感到松了一口气的区域。
张聿白觉得在告别之前应该说点什么才好,想来想去,拿不准主意要对方电话号码和给对方自己的电话号码,哪一种更突兀。
一路沉默的陈藿却突然在应该分别的路口停了下来,两手插兜,脚尖在地面搓了搓。
“请我吃饭吗?”她问。
声音太小,张聿白没听清,“什么?”
陈藿没抬头,声音却稍微大了一些,“请我吃刀削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