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出公寓楼,夜风比刚刚更冷凝了,像半空中储存着呼之欲出的雪。
枝条没有了绿色的渲染,便只剩下突兀的冷硬,哪里都不柔和。
陈藿在公寓门口的不远处席地坐下来,宽大的外套边缘拖了地,她蜷膝抱着双腿,看天上雾蒙蒙的,也没个月亮影,照不出她这单薄瘦弱的一团,在天地之间,像隐身了一般无足轻重。
她想起胡老师那张带着恼羞成怒的脸。
“陈藿,你真是个冥顽不灵的孩子!”胡老师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哆嗦,“我就知道和你说这个根本没有用,那个张什么白还在那和我磨叽,和我讲大道理,我是老师,还用他讲?老师真的已经仁至义尽了,从此老师也是问心无愧的!要不是我儿子和盛怀是同事,我怎么可能……”
“随便你。”陈藿没有再理这个女人。
那些气急败坏的叫骂声,在身后,也在很久远的记忆深处。
陈藿把腿抱得更紧了一些。
那时候她也是这么坐着,在一间没有灯的仓房里,里面锁着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四五个小孩子,真正意义上的小孩儿,只有她,十几岁了,还因为营养不良发育太晚,被当成幼女而被拐卖了。
空气里都是污垢与腐臭混杂的气味,地上的草垫子一动就泛起白灰,呛得人直咳嗽。
她被蒙眼捂嘴绑手,在这样一个又一个临时的圈禁地点中辗转,将近一个月后,才在异地被解救出来。
她草木皆兵谁都不信,趁工作人员不备,偷偷跑出来,躲躲藏藏跑回家。家里还是老样子,还是她放暑假时,帮一个拾荒的老人推车而被强行带走的那一天的样子。
她躲在家里衣柜的最深处,天天做噩梦,醒来就尖叫,有次被陈湖赶上,吓得他一踉跄,拔腿就走,还以为她发什么魔怔了。
就这样精神恍惚又紧绷,甚至一度失去了语言的能力,上学路上只敢小跑,上课的时候晃神,同学一挨着她,她就想攻击对方。
多荒谬,她被拐卖过,险象环生,却至今无一人知晓。
一颗尘埃也不过如此吧。
那个时候,陈大海在哪?陈湖在哪?爸妈在哪?胡老师在哪?
她恨这些人,但也不恨了,她就是她自己,别人与她,她与别人,都没有关系。
*
“她就是个没有感情的怪物!”胡老师对张聿白说。
“胡老师,”张聿白叹了口气,“每个人都值得堂堂正正的活着。”
“你怎么不去写鸡汤公众号,少来我这里唱高调!”胡老师不屑。
张聿白点点头,“所以我只做我能做到的小事。”
教书育人,该是一个年长的灵魂去浇灌和唤醒一群懵懂的灵魂,而不是轻易地抛弃它们,随意的毁灭它们。
*
张聿白啊......
陈藿用膝头蹭了蹭脸颊,把自己抱得更紧了一些,真是笑话,等到活都活不下去的时候,还管得了别人的闲事吗?
一只流浪猫犹犹豫豫的蹭过来,圆乎乎的眼睛戒备的看着她,先是用头顶磨了一下她的鞋尖,见她没有反应,才又大着胆子去舔她的手指——那上面大概有食物残留的味道。
陈藿正在出神,顺着本能挠了下流浪猫的下巴,流浪猫眯了眯眼睛,整个身体都贴在了陈藿的腿上,磨蹭了一会儿,又翻过身躯,露出了自己柔软的肚皮——是饥饿难耐想要乞讨一些食物,抑或是孤寂久了渴求一丝关注。
可惜陈藿于这两样,都同样匮乏。她一挥手,把猫推远了。
她正要站起身,就看见公寓门口出现了张聿白的身影,手里拿着一只袋子,里面是刚才的那双拖鞋,和几盒牛奶。
张聿白只穿着衬衫,像是发现她走了,就急急忙忙追出来的。
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最终放弃了。正要转身回去,刚刚那只流浪猫又涎皮赖脸的跟上去,张聿白笑了笑,蹲身去摸它的皮毛,乱揉了一会儿猫脑袋,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和猫说了些什么。
流浪猫用脸去蹭他的裤管。
张聿白带它走进公寓大厅,从信箱上面拿出半袋猫粮,抓了一把,放在手心里喂猫。
那剪影刺眼,像钢盔铁甲里去攥柔软的芯,陈藿不想再看了。
她觉得她快要被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裹挟进一场漫无边际的未知恐惧中。
她越走越快,渐渐忍不住跑起来,在寒夜里,额头都起了汗。
到家的时候,那祖孙俩已经睡了。
陈藿就着黑暗在沙发上坐了很久,蓦然起身,将张聿白那件外套塞进挎包里,又跑了出去。
“造孽啊。”陈大海在梦中呓语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