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大少年解去身上的刀剑,穿戴上衣裙斗笠,因为身量还未长成,远处粗看倒有些像女子,细看却能看到乱得一塌糊涂的绑带、衣扣——糙汉子哪懂怎么穿裙子,难看不说,还有几分滑稽。
只是,李云缨笑不出来。
又是这样,又是……
张伯松见李云缨话语停住,脸色变换,知道她都想到了,而如今,也到该解释清楚的时候了。
“殿下容禀,如果去西原城,这十几里内至少还有三支凉州军,每一支都有信箭,我们逃不掉。
所以刘百户定的计略本就不是去西原城,而是划出这支绝对可信的人手。
先除掉离得最近的凉州人马,拿到他们的信箭和马匹。
一人持信箭向北,三五里后放信箭吸引一波儿人手,小虎他们再向东走官道,引出剩余人马。
只有如此,才能确保无论之前消息走漏到哪一步,都能彻底调走周边几十里的凉州军,并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之后再由卑职护送殿下向东南,扮作猎户,穿过兑山,去镇远城。
镇远城,东锣巷,平安小栈,那里有绝对可靠之人接应。
这才是真正的计划,也是如今唯一可以确保殿下安全回京的办法。
为了不泄露消息,连刘百户在内,只有我等十人知道这个计划,而知道最终目的地是镇远城的,更是只有刘百户和老朽两人。
兑山山谷时,因人多口杂,不便详禀,请殿下恕我等欺瞒之罪。”
李云缨静默地站着。
身前,张伯松跪在那里,低着花白的头,双手抱拳,举过头顶。
北边,一道烟花升空炸开,随即是第二道、第三道……
几十步外,王小虎等七名卫士骑上马,背对着逐渐偏西的红日,打马向东而去,留下一路烟尘。
更远的地方,马蹄声、痛呼声、金铁交击声,混乱的战场中央,穿着红白相间华贵衣裙的年轻女子,强睁着泪眼,将匕首抵在自己的脖颈上。
……
李云缨有些恼怒一直被蒙在鼓里,这让她再次意识到,自己如今就像一株浮萍,离掌握自身命运还差得太远。
可此时,她心里更多的是后悔。
没能听清半大少年跟她最后说的话,也没有挨个问一下所有卫士的名字,或许,以后再也没机会了……
她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张伯,原本的计划里,除了你我,其他的所有人,刘百户、兰心、王小虎……他们所有人,都会为了救我而死,是吗?”
“……是,”张伯松顿了顿才回应,说完又连忙补充:“殿下不必心忧,如今有殿下所写的那封血书,他们未必会……”
李云缨挥了挥手,打断了张伯松:“值得吗?为了我一个人,要赔上三四十人的性命,值得吗?”
“值得!”这一回,张伯松没有任何犹豫,“以殿下您的身份、心性、禀赋,只要您能回京,便是大乾之幸!更何况,我等……”
说到这里,张伯松停了下来,像是有什么不便说出口。
李云缨却不想再被蒙在鼓里,接着追问:“张伯,无须顾忌什么,还请您继续说下去。”
“这……”
“张伯。”
“……是,卑职……遵命。”张伯松脸上的褶皱挤出苦笑,很苦。
“请殿下恕卑职妄言,这世道,人命……不值钱,死了……也是件好事……”
“二十多年前,北虏撕破和约,之后年年南下打草谷,卑职年年都能听到哪座兵堡又被攻破了,哪个村子又被屠了。”
“十二年前‘甲辰之乱’后,大乾上上下下,家家都穿丧衣,不说寻常百姓,就连天家,五服之内,也只有当今圣上和殿下您,没有遭难。”
“七八年来,到处大寒大旱,遭了灾的郡县,哪怕开了春再播种,地里的苗也大半会被冻死,剩下的,夏天没过完一半,也都旱死了。
种一年地下来……全死了,全……死了……”
这名头发花白的老卒,像是陷入了回忆,脸上显出恍惚。
“四年多前,年三十那天,做过斥候的瘸腿老钱,用孙女换了九两银子。
就是那天晚上,他在街边儿把自己撑死了,死的时候,一手死死攥着碎银子,另一只手还捏着半块儿干饼……”
“小虎……小虎有个哥哥在京营,按太祖爷定下的规矩,他哥哥死前,他是不用从军的。
可两年前,他阿娘遭了病,兄弟俩拿不出药钱。小虎那时候十二岁,偷偷跑来替叶家的偏房公子哥应征,换了十二两银子。
他阿娘……去年冬天走了,要是……要是早些走,小虎就不用……”
张伯松没有继续说下去,浑浊的老眼缓缓看向李云缨:“殿下……我们这些人的命,不值钱的,六十两银子的抚恤,已经够了,够了……”
李云缨想要说些什么,可当她张开口的时候,声音却被什么堵在喉咙里,堵得死死的。
一直以来,她都能隐约感觉到,张伯松、王小虎他们对待“生与死”,不够在意。
张伯松可以很平静地说出“老朽等人都可以死”这样的话。
王小虎更是在刚经历过一场“差点被砍成两截”的战斗后,还能自娱自乐地翻跟头。
之前,她以为这是久经沙场所铸就的印记。
现在她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在这方世界,仅仅活着,就已是酷刑,普通人的性命,“只值”九两!
在这方世界,世道从来如此,漠视“下等人”的生死是常态,她才是那个异类。
可,从来如此,便是对的吗?
在李云缨前世,那里的人,也不见得都能称得上幸福。
可至少,绝大多数人都是在有苦有乐地生活,而非苦苦挣扎地生存!
她从那方世界而来,所以在她看来,人命,从来都不该是廉价品!
李云缨缓了许久,终于平复了堵在喉咙间的那股气息,像是对着张伯松,也像是在对着这方世界,平静地出声问道:
“张伯,你相信吗?
会有那么一天,在这个世界,即便遇到灾害,也不会再有百姓被饿死;
即便是最底层的士卒,也会受到百姓的尊敬,而非畏惧、厌恶;
男子和女子,皇子皇女和农民的儿女,会坐在同一间私塾,读同样的书。
到那时候,人命,总该会更值钱一些吧?”
张伯松的脸上布满惘然,李云缨所说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见识。
“殿下……您所说的,是……上古三皇五帝时的圣世吗?那样的世道……”
他先是稍有些激动,很快又沉了下来:“可是……卑职活了五十多年了……那些读书人口中的圣世,卑职却从未亲眼见到过,即便……真有过,也已经不复存在了吧。”
“这样的圣世,过去确实未曾有过,但在未来会有。”李云缨的语气依旧平静,像是对着张伯松,也像是对着这方世界。
“我说的——”
“不,本宫说的!”
李云缨换了自称,改成了“本宫”,但这一次,却和之前不尽相同。
穿越之后,在理性层面,她知道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但在感性认知层面,她的朋友不在这里,她的事业不在这里,她过往的一切都不在这里。
如果这个世界是真实的,那便意味着,一个刹那间,她就失去了过往所有的一切。
谁又会愿意承认?
潜意识里,李云缨更愿意把这个世界当成一场游戏,所有人都只是NPC。
这是一个连她自己都没能意识到的心结。
因而,一直以来,她都只是在扮演“瑞瑛公主”。
可是,如果这个世界不是“游戏”呢?
如果所谓的“NPC”,都是有血有肉、有情感有思想的“人”呢?
刘恩山、兰心、王小虎、张伯松……面对这些人,这一切,她又怎么还能将这方天地视作虚假?
但,如今这个真实的世界里,“人”,只值九两。
荒谬!
却又真得不能再真了。
这一刻,李云缨决定不再“扮演”瑞瑛公主——从此以后,她就是当今大乾太和帝独女,敕封瑞瑛公主殿下!
她要接下这副躯体的一切因果利弊,代替前身认真活好这一生——顺便,好好调教一下,这个荒谬的、该死的、非要逼人“吃人”的破烂世界!
心结一解,豁然开朗,隐约间,李云缨感到,原本在若有若无地纠缠着她的某些东西,松开了。
随即,她好像出现了幻觉——另一个穿着红白相间衣裙的“自己”凭空出现在眼前,俏皮地轻笑着对她眨了眨眼。
然后,又悄然间,散作漫天细微光点,绕着她旋舞数周,最后悉数隐没进了她的身体。
这幻觉……不对,这不是幻觉!
李云缨突然意识到,之前所发生的绝不是幻觉,而是她的“前身”——那位“缨儿”殿下,最后一丝执念的道别。
如果只是幻觉,绝不会给她带来这么大的变化,
就在无数光点进入体内的那一瞬间,像消除了自身和这方世界的间隔一般,她的五感突然间变得极为敏锐——
她能看清几米外的树叶上,最细密的纹理。
能清晰地听到张伯松有杂音的心跳声。
能从嗅到的无数气味中,轻易分辨出每一种气味的来源。
最为重要的,则是在“五感”之外,她突然间能感受到,天地间散布着无数看不见、摸不到、嗅不出,却又切实存在着的鲜活气息!
她两世的记忆中,都从未曾感受到过这些气息。
鲜活、灵动、清新。
大部分散逸在空中,小部分会融进花木、土石之类的实物,同时,一部分气息又会从花木、土石等实物之中逸散出来,周而往复,从不间断。
李云缨本能地想要亲近这些鲜活的气息。
只是念头一动,未曾有什么动作,这些气息就向她涌来。
随后,或是通过呼吸,或是透过皮肤,就这般融进了她的身躯。
很清凉。
接着,燥热、乏力、酸痛、昏沉……这些原本未曾注意到的负面感受,被一一找了出来,但随着鲜活气息地继续融入,这些负面感受竟被逐一扫除,最后只留下从未有过的轻松。
这些鲜活的气息是什么?
……灵气吗?
李云缨心中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