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靖文清醒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院病床上。虞敏翊坐在旁边。
“这里什么地方?”廖靖文有气无力问道。
“教会医院。”虞敏翊回答。
“这么说,我还活在人间?”
“医生说负了轻伤,没有伤筋动骨。”
廖靖文两行热泪顺着面颊缓缓流下。他觉得憋屈郁闷,惊吓的魂魄还在头顶上旋转。他瞪视虞敏翊一眼,那眼光犀利锐锋责怪怨恨。言下之意如果不接任这个倒霉的汉奸县长,也不至于招致杀身之祸。
虞敏翊装作若无其事,她挪动下身子,贴近廖靖文把头靠在他的胸脯,做出亲热状。
“兵荒马乱的年头,什么样的事儿都会随时出现。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中国有句老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据你的分析,是哪路的英豪所为?”
“秃子头上虱子明摆着,不是军统就是中统,都离不开抗日分子那伙人。”
“我想也是他们,最近的锄奸队非常活跃,专门铲除卖国求荣,大发国难财罪大恶极的汉奸。”说到“汉奸”,廖靖文的眼光瞬间暗淡,他忌讳这个词语。
“据我所知,淞沪开战以后,南京政府开始着手长期计划,发展潜伏一大批特工。南京沦陷,日军报复性疯狂屠杀,使得这些特工无生存之地,纷纷转移到江北小城隐蔽,苟延喘息,以利东山再起。这次行动可能是他们的下马威,给汉奸们一个警告,沦陷区不全是日本人的天下,革命武装依然存在,谁要是出卖革命,死神会随时降临他的头上。”虞敏翊分析。
“当年雄心勃勃,有着鸿鹄之志的革命青年,风华正茂,没想到竟然成为他们第一个要铲除的汉奸对象。”廖靖文长长叹口气。
“敲响警钟,日后行动办事更要多加小心。”虞敏翊劝慰。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是小心的事吗?”一句话刺痛廖靖文的神经,他怒吼一声。话语出口似又有觉得后悔,不应该对眼前这个小妹粗暴。“对不起,情绪难以控制,失礼失礼。”
虞敏翊并没有见怪,依然用稳重沉静甜美的笑容进行安抚。
廖靖文瞥视她一眼,读书人精明的心智再一次提醒他,眼前这个小女生前后巨大反差的转变不能不值得深思。虞敏翊儿时是多么天真单纯,文雅沉静,成天像跟屁虫一般尾随廖靖文的身后。廖靖文与男孩子玩耍几乎把她忘记,而这个小女孩依然静静地坐在一边耐心的等候。等到玩累了散伙了,廖靖文才发现虞敏翊还像石墩子一般纹丝不动,于是抱歉说,怎么还不回家呀?虞敏翊总是笑着说,等待靖文哥一道走。上了初中,满城风雨,都说两人在谈恋爱。廖靖文有所顾忌,有意回避。虞敏翊不舍不弃,当无事一样照样我行我素,放学提前在校门前等候。廖靖文提醒她,这样形影不离影响不好。虞敏翊反问有什么影响不好,你是俺哥我是你妹,兄妹两相敬互爱有什么不对。廖靖文无语对答。几年外出读书,虞敏翊变成另个人,能说会道,夸夸其谈。每年暑寒假回滁,同学聚会,变成了虞敏翊演说的场所。她是主角,张口革命,闭口爱国,俨然把自己扮演成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肖剑雄有疑问,你是共产党吗?虞敏翊脸红了,本姑娘暂时不是。肖剑雄嬉笑起,连党员都不是,还能以革命家自居。虞敏翊回答,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石广林说,国民都像小妹这样有颗爱国之心,中国也不会被外族入侵了。廖靖文不得不转移话题,只谈友谊,不论政治,小心隔墙有耳。
廖靖文对虞敏翊不但不反感,还有种敬慕之情。小姑娘长大了,巾帼不让须眉,有股侠义气概。滁州沦陷,虞敏翊逃亡归来,英雄气短,竟然热衷于伪政权里的高官厚禄,一再怂恿他接任伪县长。三日不见刮目相看,虞敏翊的变化令他吃惊。这次死里逃生,廖靖文需要再次审度。
“汉奸县长不好当,招来杀身之祸。”廖靖文有意撩起话头。
虞敏翊不明白廖靖文怎么突然说出这样话,她摸摸廖靖文的额头,担心被惊吓成神经。现实告诉她一切正常。
“你被吓破胆了?有惊无险,不必恐慌。”
“我是商人,做生意比当县长来的实惠。”廖靖文自言自语,
虞敏翊没有答话。
“你不该支持我当县长,其实我做生意得心应手。”廖靖文明显对虞敏翊赶鸭子上架不满。
虞敏翊愕然惊叹,事实已经证明当汉奸风险巨大,她无话反驳。
“做生意就没有风险?世道不稳,外族凌辱,寻找哪样生存的营生容易?各个行当杀机重重,跳河轻生最爽快。”虞敏翊恼怒,不得不朝他疼脚跟狠狠踢一脚。
廖靖文嘎然住声。他换位思考,虞敏翊当时不是竭力劝阻开导,他还会活到今天?好死不如赖活,他毕竟在痛苦的挣扎中存活下来。
“我想尽快成立一支保安队,队长物色好了,北大街打拳卖艺出身的铁老栓。自己人保安放心。”虞敏翊建议。
“你考虑周全,县府应该有自己的武装,依靠武三赖迟早要出大事。你着手办吧,越快越好。”廖靖文赞同。
两人说着话,惠子捧着一束鲜花走进病房。
“靖文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偷袭的那伙家伙,当场击毙三人,其余逃走,荒井少佐正组织宪兵拉网式的全城大搜捕,抓了不少嫌疑人正在审讯。”惠子把鲜花摆在床头,再仔细端详廖靖文。“你气色不好,有惊无险。”
“滁城又要遭殃了。”廖靖文不冷不热地回答一句。
大华商贸公司仓库地下室里,光线昏暗,一盏罩子洋油灯发出枣核大的光束,使库内隐隐约约看见,十几个年轻人团坐在货包上。肖剑雄双手掐腰,在通道上来回走动。
“谁叫你们这么干的,你们从南京逃亡到苏北,又从苏北逃亡到这里,这里是唯一最佳的窝藏地点。”肖剑雄低声训斥这批来自南京站潜伏的特务。
“这次行动是我安排的。”王木千从墙疙瘩站起,慢声细语说。
“做出这大行动,为什么不通知我一声。”肖剑雄大声质问。“别忘了,是你封官许愿让我当滁州组的组长。”
“我通知你会同意吗,我们锄奸的对象是你最好的兄弟。”王木千怒斥,阴阳怪气的说。“反对不说,或许会通风报信,弟兄们反遭伏击。”
“这就是我在你脑海里印象吗。”肖剑雄冷笑笑。“接受党国多年栽培,起码的组织性还懂得。”
“好了,不与你争了。这次行动完全为你着想,刺杀行动打开局面。锄奸行动沉重打击卖国求荣的嚣张气焰。也给日本人一次教训。”王木千振振有词。
肖剑雄对这个愚昧鲁莽的上司,无奈的苦笑笑,低语言道:
“你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毁坏我长远潜伏计划。”沉默许久,肖剑雄建言。“你们赶紧想方设法撤离滁州,日本人会有清剿的大行动。”
“这个不用你操心,行动之前,我们把退路已经安排好了。”王木千看看手表。“还有两小时离城,我们的人在城门口接应。”
一场锄奸行动给滁州带来紧张气氛,整座县城死气沉沉,路上基本看不到行人,只有日本的巡逻车和宪兵队在大街小巷横冲直闯,见到可疑的人立马带到宪兵队审查,防范森严草木皆兵闹得鸡犬不宁。
四门封锁,实行拉网式大搜捕。
肖剑雄不敢回家来到大华商贸仓库地下室睡了一夜。
肖剑雄不愿坐以待毙,他装扮成一教书先生来到茗香茶馆,清晨茶客陆陆续续上座,小二站在店前揽客。肖剑雄走进临街窗口的八仙桌旁坐下,他边喝着茶,边观察外面的动静。不一会一批侦缉队,闯进旁边的婉约服装店开始抓人。他知道叛徒出卖,联络点暴露。慌忙从后门溜出。刚出巷口,侦缉队发现追赶。他撒腿奔跑,枪声骤起。他直觉胳膊一阵疼痛,一股鲜血流出,他捂住伤口继续逃跑。正在危急关头,一辆黑色轿车驰到面前停住,他见是虞敏翊。
“怎么是你?”
虞敏翊打开车门:“快上车。”
肖剑雄跳上,轿车箭一般驶向远方。车到拐弯处,虞敏翊拿出一套工作服,让他换上。再互换位置,叫他充当车夫。
车是县长的专座,又有特别通行证,顺利出城。
事后虞敏翊告诉他,事情竟是那么巧合。
廖靖文躺在医院里疗伤,一场惊险之后,经常做噩梦,梦见面目狰狞的杀手躲在各个阴暗的角落里,伺机行刺。有几次夜间被噩梦惊吓呼天喊地,等到护士把他推醒时,浑身像从浴缸里捞起湿漉漉一身汗水。护士问他,半夜三更你喊叫什么?廖靖文说有人要杀害我。护士说,这里是医院,外面有日本宪兵警戒安全得很。廖靖文反驳,警察局属于安全地带吧,刘麻子局长不照样被人杀害了。这年头没有安全的地方。护士白他一眼,暗想作恶多端的人心里有鬼祟。廖靖文伤势稳定,但他的心病越来越重。后来甚至怀疑医生都有谋杀之嫌。荒井来看望他,不是关爱,是秋后的粮款迟迟征收不上来。廖靖文遇刺,很可能小病大养,一拖不知哪天。春季大扫荡渐进临日,荒井忍不住催促。今年秋后粮款征收怎样?他对廖县长的工作一直不满,认为软弱无能,刚强不足阴柔有余,对下面的乡保长不够狠。在他当代理县长一段时间里,工作总是拖拖拉拉。哪些阳奉阴违两面三刀的乡保长,哭穷几句心慈手软,不再再强征。荒井叫他杀鸡给猴看以一儆百,廖靖文做不到。荒井对他的评价,空心大萝卜中看不中用。要是武三赖武力强征,不会是这个局面。荒井在老师的指导下,潜心学习中国文化。转念深思,怀疑廖靖文使耍心机,采用大智若愚,欺骗东洋帝国。荒井给他施加压力。
廖靖文心里明白,看望是假,担心征收粮款落空。负伤也想小病大养,身体好好调理。便委托虞敏翊代劳,他把专车钥匙和荒井签发的特别通行证一并交给她。养伤耽误工作,辛苦你代劳。四乡八镇需要加紧上门催促,不然哪些应征粮款永远拖欠。他歉意说。虞敏翊神使鬼差出发,正巧遇上这档事。
肖剑雄醒来,躺在一家农户,睁开眼看见老同学石广林守在旁边。
“我怎么会躺在这里,这是你家吗?”他问。
石广林摇摇头。
“你流血过多,昏迷一天一夜。”石广林回答。“我家住在镇上,离这里十多里地。”
大学毕业分手后,他们一直没有见面,为了自己前程各奔东西。石广林不愿在城里,回到老家在镇公所谋一份职业。
虞敏翊车出城外,肖剑雄昏迷。一个受伤的人送哪里为好,她为难了。突然想到老同学石广林。她到镇公所把石广林叫出,把情况简单说了。石广林将他送到一位亲戚家。请来乡医取出子弹,包扎完毕。
“守你一天一夜,总算醒了。”石广林松口气。
“这里什么地方?”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