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嘉轩背着褡裢朝县城的方向走去。
秋末冬初的黎明像一个行动迟缓的老人凝滞不前,冬走十里不明。
浓雾笼罩着的村庄仍然有驱狼的火光明明灭灭。
雄鸡的啼叫没有往日的雄壮,而显得黏稠滞涩,像是鸡脖子里全都塞满了鸡毛。
白狼虽然不见了踪影,但白狼的凶讯却持续流传。
后来又传闻朱先生凭一张嘴,一句话,就解除了从甘肃反扑过来的二十万清军,朱先生因此被张总督任命为第一高参。
白嘉轩忙于修复围墙而不闻姐夫朱先生的种种传闻,是昨天晚上鹿子霖带着一脸惊奇询问他关于朱先生的消息时才知道的。
他带着验证传闻和反正以来的种种疑惧和慌乱去找朱先生,听他断时论世。
朱先生在他的书房里接待白嘉轩,他一如往常,看不出任何异样的神态。
白嘉轩脑子里顿时蹦出“处世不惊”四个字来。
他忍不住说起乡间关于白狼的传言,朱先生笑笑说:“无稽之谈。今日防了白狼,明日又嘈出一条白蛇,一只白虎,一只白狐狸,一只白乌鸦,你将防不胜防。”
姐夫对白狼的冷漠,使白嘉轩感到扫兴,他随之问起朱先生斥退二十万清军的事。
朱先生用像冷漠白狼一样的口气说:“传言而已。”
白嘉轩不好再问,却又忍不住:“哥。我想你是不会为张总督当说客的。”
朱先生却笑了:“你又猜错了,我这回乐意当了张总督的说客。”
那天清晨,朱先生正在书房里诵读。
诵读已经不是习惯而是他生命的需要,世间一切佳果珍馐都经不得牙齿的反复咀嚼,咀嚼到后来就连什么味儿也没有了;
只有圣贤的书是最耐得咀嚼的,同样一句话,咀嚼一次就有一回新的体味和新的领悟,不仅不觉得味尝已尽反而觉得味道深远;
好饭耐不得三顿吃,好衣架不住半月穿,好书却经得住一辈子诵读。
朱先生诵读圣贤书时,全神贯注如痴如醉如同进入仙界。门房老者张秀才来报告说:省府衙门有两位差人求见。
朱先生头也不抬:“就说我正在晨诵。”
张老秀才回到门口如实报告:“先生正在晨诵。”两位差官大为惊讶,晨诵算什么?
不就是背书念书吗?念书背书算什么搁不下的紧事呢?
随之就对门房张秀才上了火:“我这里有十万火急命令,是张总督的手谕,你问先生他接也不接?”
张秀才再来传话,朱先生说:“我正在晨读。愿等就等,不愿等了请他们自便。”
差官听了更火了,再三申明:“这是张总督的手谕,先生知道不知道张总督?”
张秀才说:“皇帝来也不顶啥!张总督比皇帝还高贵?等着!先生正在晨诵。”
两位差官只好等着,张秀才不失礼仪为他们沏了茶。
朱先生晨诵完毕,挽着袍子来到门房,接了差官的信,果然是张总督的亲笔手谕。
张总督的信慷慨陈词,婉约动人,言简意赅地阐释了反正举事的原义,摆置出目下严峻的局势,又说反正时逃跑的清廷巡抚方升,从甘肃宁夏拢集起二十万人马反扑过来,大军已压至姑婆坟扎下营寨,离西安不过二百里路,要决一死战。
张总督说他的革命军同仇敌忾,士气高昂,完全可以击败方升的乌合之众,只是战事一起,市民百姓必遭涂炭,古城必遭毁灭,于理不通于心亦不忍。
因此想请朱先生前往姑婆坟,以先生之德望,以先生与方升之交谊,劝方升退兵,这里亦不追击,由他自去陇西。
如果方升情愿留住西安,张总督可以保护其颐养天年。
朱先生看罢,对两个差人说:“儒子只读圣贤书,不晓军事,又无三寸不烂之舌,哪有回天之力。
回去告知张总督,免得贻误战机。”说罢就转身走了。
两个差官气得脸色骤变,让司机发动了汽车,气呼呼跳上车走了。
朱先生听得门口清静下来,立即告诉妻子:“快点给我收拾行李。”
朱白氏担心地问:“你到哪达去?不是说不去吗?”
朱先生说:“我得出去躲几天。我算定张总督还要派人来缠的。”
朱白氏放下心来,给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朱先生夹了一把黄油布伞就出了白鹿书院。
午时,两位差官果然又驾着汽车来了,而且带来了一位大官,是张总督的秘书。
门房老者张秀才仍然以礼相待,如实相告:“走了,先生走了,躲走了。”
傍晚时分,在张总督的总督府门前,一位背着褡裢夹着油伞的人径直往里走。
荷枪实弹的卫兵横枪挡住。那人说:“我找张总督。”卫兵只瞧了一眼就不打算再瞧一眼,嘴里连续呼出五个“去去去去去!”
那人就站在门口大声呼叫起张总督的名字,而且发起牢骚:“你三番两次请我来,我来了你又不让我进门。
你好不仗义!”这时候一辆汽车驶到门口停下,车上跳下两个人来,顺手抽了卫兵一记耳光。
转过身就躬下腰说:“朱先生请进。”朱先生一看,正是早晨破坏他晨诵的那两位差官,便跟着差官走进总督府见了张总督。
张总督挽着朱先生坐下,亲昵地怨嗔道:“先生你是腿上的肉虫儿不得死了?放着汽车不坐硬走路。”
朱先生说:“我是土人,享不了洋福,闻见汽油味儿就恶心想吐。”
张总督说:“我真怕你不来哩!正准备三顾茅庐,我亲自去你的书院哩。”
朱先生笑说:“纵是孔明再生,看见你这身戎装,也会吓得闭气,何况我这个土人。”
第二天一早,张总督起来时,已经找不着朱先生,连连叹惋:“这个呆子书呆子!”随之带了一排士兵乘车追出城去。
朱先生已经踏上咸阳大桥,一身布衣一只褡裢一把油伞,晨光熹微中,仍然坚持着晨诵,连呜呜吼叫的汽车也充耳不闻,直到张总督跳下车来堵住去路,朱先生才从孔老先生那里回到现实中来。
连连道歉:“总督大人息怒。我怕打扰你的瞌睡就独自上路了。”张总督好气又好笑说:“这十二个卫兵交给你,请放心,我已经给他们交代过了。”
朱先生转过身瞅一眼站成一排溜儿的兵士,摇摇头说:“这十二个人不够。把你的兵将一满派来也不够。要是你能打过方升,你还派我做什么?
回吧回吧,把你这十二个兵丁带回去护城吧。”张总督不由脸红了说:“那你总得坐上汽车呀!”
朱先生不耐烦了:“我给你说过,我闻不惯汽油味儿……”说罢一甩手走了,嘴里咕咕嘟嘟又进入晨诵了。
张总督追上来再次相劝,要他坐上汽车,带上十二名经过特种训练的卫士以防不测。
朱先生却轻轻松松地说:“你诵一首咸阳桥的诗为我送行吧。”张总督心不在焉又无可奈何地诵道: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进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朱先生击掌称好之后,自己也吟诵起来:
车辚辚,马萧萧,
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朱先生吟诵至此,热泪涌流,转过身扯开步径自走了。
日暮时分,朱先生走到一条小河边,隔水相望,那边已是穿着清家服装的兵勇。
他走过木板吊桥,就被兵勇们截住,喝问不止。
朱先生放下肩头的褡裢,取出一方纸呈给兵勇们的头目,那是方升当巡抚时亲笔题赠给他的一帧条幅:学为好人。
朱先生考中头名举人那年,曾经连续三次婉言辞谢了方巡抚提拔他的既定公文。
方升不仅不恼,反而更加器重他的品格,就择取朱先生复信中的一句话“孺子愿学为好人”题书回赠。
这帧条幅现在成了通行证,在剑拔弩张的两军对垒中显示奇效,兵勇们既不放心又不敢得罪他,于是就把他带有强迫性地弄上汽车。
朱先生真的闻不得汽车的汽油味儿,一路上吐得搅肠翻肚。
方巡抚在他的行营里接见了朱先生,并备下一桌丰盛的晚餐,朱先生却远远坐着不上餐桌。
方巡抚谦和地说:“先生屈就便餐。待我平定逆贼收复西安之后,再请先生。”
朱先生摇摇头,仍不动身。方巡抚问得紧了,朱先生才说:“我害怕。”
方巡抚问:“这里就你和我,怕什么?”朱先生嗫嚅道:“我没见过你的这身打扮。
我看见你这一身戎装就好像看见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拔出。我害怕。
我一害怕就吃不进饭。巡抚你脱下征衣穿便服吧!”
方巡抚听罢哈哈大笑:“哎呀先生!不瞒你说,我从陇西起身时把便衣全都烧了。
好!今日我破例一次。”说罢便脱下戎装。
朱先生这才坐到桌前说:“这才像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