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六年正月十五上元夜,平城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这是新年的最后一天,皇宫内却依然喜气洋洋,过年的氛围并未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淡,反而愈发浓烈。自去年十月陛下南征凯旋,将大兖几十年的老对手南楚逼退到符水以南,一举收复了自怀帝失去的珉辛以北全部领土,将珉辛以北重新划归大兖所有。即将到来的盛世之象充斥在大兖的每一片国土,平城宫中的新年气氛只增不减。
今夜上元之乐,过了今夜迦南王就要启程前往封国,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所以林陈叶特意在此夜邀迦南王一家共聚。此时大殿之中酒宴正酣,迦南王刚和夫人喝了一杯青梅酒,脸上的笑还没下去,一转头就看见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越喝越不着调,手已经从宫人身上摸到大殿后面装饰的佩剑上,下一步就要在陛下面前舞起来了。
眼见不妙,迦南王抄起面前的酒樽就扔了过去,迦南王世子此时胸腔中万丈豪情无处发泄,正欲仗剑高歌赋诗一首,剑还没抽出来,被来自老爹的青梅酒撒了个满头满脸。许是一腔豪情被酒扑灭的太过突然,迦南王世子看见父王越过桌几怒气冲冲向自己冲来时愣在了原地没躲,头上生生挨了个爆栗。
揍完儿子迦南王赶紧拉着他向陛下请罪:“犬子顽劣,在陛下家宴上如此放浪形骸,实乃臣之罪过,望陛下恕罪。”
若说被浇了一脸的酒还没醒,现在看见父王下跪,迦南王世子也知自己酒后确实放肆了。乖乖跪好低下头等陛下发落。林陈叶除了宴席开始说了几句话之外一直沉默不语,即使方才迦南世子殿上拔剑也未见他出言制止,反而乐得看弟弟教训儿子。此时见迦南王跪下请罪才开口:“好了,不过小儿玩闹,又有什么大不了。你也说了是家宴,又没有外人,何必在意那些繁文缛节。年轻人嘛,酒酣正浓难免言行无状,行之你也别放在心上了。”
看兄长如此,迦南王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转头狠狠拍了下儿子:“还不快谢陛下!”
迦南世子老老实实请罪:“阿晏谢过皇伯父。”
林陈叶素来喜欢这个侄子,“行之啊,你儿子可比你讨喜多了。说起来阿晏这性子到底随了谁呢,我们兄弟几个他是一点不像,你夫人和他舅舅都是出了名的端方知礼,也没有半点浑不吝。”
迦南王一笑,“这儿女啊都是前世的孽债,今世这个逆子就是来跟我讨债的,”,他看了看林陈叶的脸色接着说“更何况我们年轻的时候,显圣太后还在世,哪容得我们肆意妄为呢”。
显圣太后,在过去几十年的时间里,以摄政太后的身份牢牢控制着朝堂,掌握着如今大兖天子的生死,是林陈叶至今挥之不去的阴影。
说到显圣太后两人都不免有些低沉,但林陈叶不愿意谢太后死后还影响自己,说道:“好了不提她了,今日家宴本是为你一家践行,你早该前往封地,却因寡人蹉跎至今,太妃在封地盼一家团聚也盼了许久了。”
迦南王道:“陛下这是哪里话,前几年陛下身体欠安,另有康乐王图谋不轨,臣弟怎能让您一人面对那番凶险的境地,自己在封国逍遥快活。母亲也知道陛下不易,如今陛下外收失地,内有贤臣,父皇在天之灵也一定会欣慰的。”
林陈叶想起自己前半生,幼时父母在侧,一家和睦,后来母后去世尚有父皇宠爱,直至父皇猝然去世,自己仓促即位。当时权臣周捷摄政,幸有谢太后联合诸位大臣镇压。可后来养母猜忌,地位不稳,往后就是十余年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再后来兄弟阋墙,最后就是爱人相杀……
想到此处,林陈叶一时心绪难解。
“陛下……”,迦南王一脸担忧,“陛下如今虽然无恙但毕竟久病之身,不要思虑过重。”
“没事,都是些旧事了,”林陈叶道,“如今寡人富有四海,正当壮年,那些年的事,于我而言不过笑谈罢了。”
“陛下圣明。”
"殿里太闷了,我去外面透透气,一会儿你们也早点回去,明日还要去封地。"
“是,陛下。”迦南王起身行礼相送,他看着兄长转身离去的背影,不知怎么竟从这位意气风发的君主身上看出了几分落寞。 “皇兄”
“嗯?”
迦南王这时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臣弟此去迦南,若无大事不可回,皇兄,”他顿了顿接着说,“皇兄,找人说说话吧。”
林陈叶笑了笑,往后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从背影看,还是往昔翩翩佳公子。
“我想进去看看,我要那个花灯。”
在皇后宫殿永安宫外一个稚气女童指着宫殿檐下一盏盏精致的宫灯说,“我想要那个,那个好看,我想给母亲看。”
但在一盏盏精致的宫灯之下,是戒备森严的侍卫,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将永安宫围了个严严实实。
女童身边的宫女不敢在此停留,只能不住地劝说,“公主快走吧,这里不是您能待的地方,这里常年闹鬼,陛下不准人来这的。”
“可是这里的宫灯最好看,我想带一个回去给母妃。”没拿到宫灯,小公主显然不愿意走。
值守在廊下的侍卫尽职尽责,半步没挪。眼见劝说不成,几个宫女对视一眼,把公主抱起来就要走。
“啊!放开我,我要宫灯,我不走,我不走。”小公主在侍女肩上又捶又打,左右翻腾。声音在寂静的永安宫内外分外清晰。
正在一群人为小公主混乱不堪的时候,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上元之夜陛下正宴请迦南王一家,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
“念大家。”
众人连忙行礼,连公主也连忙站好,"念大家好。"
“哎公主好,公主方才是要是什么啊?”念双满笑眯眯地问。
林爰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瞧着念双满,抬手一指,“我看永安宫外的宫灯比别处的都好看,想拿一盏给父皇,父皇见了一定欢喜。”
念双满看林爰,就像长辈看孙女一般和蔼,“公主一片孝心,奴婢一定会禀告陛下,陛下知晓,想来也是会欣慰的。”
“嗯。”林爰点头,宫人见状赶忙上前把她抱起来,向念双满行礼之后匆匆离开。
“公主留步。”
“念大家还有何吩咐?”林爰身边一个看起来位份较高的宫女转身应答。
念双满向上抬了抬头,他身后的小内侍会意,出来两人往永安宫去了。不一会儿两人就回来了,其中一人手上有一团盈盈的火光,映出了挂在细绢上的兰花。
林爰在侍女怀中一看眼睛都亮了,“我要这个灯笼,我要这个灯笼。”小小的身子不住扭动,侍女险些抱不住她。
念双满将宫灯亲手递给林爰,“公主上元安康。”
“念大家安康。”林爰两只小手将宫灯抱住,暖暖一笑,玉雪可爱。
等林爰一行人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念双满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林爰,怎么长成这副模样了,怕是见了面寡人也认不出。”
念双满低声回答,“公主是陛下骨肉,自是龙章凤姿,卓尔不凡。”
“寡人是这个意思吗,寡人是说她怎么,怎么,这么机灵。”林陈叶回忆,“她的母亲是……”
“刘充依,鸿胪丞刘鑫之女,永和十九年以家人子身份进宫,进宫时年方十六,次年生公主林爰,晋为长使。后三年晋为充依。” “哦,她啊。”
只不过一个后宫位份不高的嫔妃而已,哪值得特意挂怀,林陈叶想了一瞬也就忘了。他的目光随着长长的宫灯一路望过去,直到永安宫门口。整座宫殿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连永安宫檐下的花纹都照得清清楚楚。可仔细看就会发现烛火都是外面宫灯的,永安宫里面漆黑一片,不仅如此,偌大的宫殿没有一人走动,即使外面围了一层士兵,也没有丝毫人气。
林陈叶一瞬不瞬地望着永安宫久久不语,念双满在旁摸不透他的心思,试探着开口,"今日公主来此也不光是为了宫灯,公主最近总是来这附近打转,有几次还想进去,被拦了下来。侍卫向我禀报时,奴婢心想公主孩子心性,或许过几天发现无趣就不来了,更何况公主来了,也显得热闹些。"
林陈叶只是看着永安宫不说话。念双满踌躇一番最终还是开口,“永安宫宫女来报,娘娘近来精神不济,进食也少,问要不要开些药膳调理,或是……”
“或是什么?”声音不辨喜怒。
“或是找人来说说话,兴许娘娘一开怀,病就不药而愈了。”说到最后念双满猛然跪下,“是奴婢的错,擅自开口,奴婢该死。”
林陈叶目光沉沉,“你该死,你若是该死寡人也活不到现在了。”转头对念双满,“起来吧,我知道了。”
“是。”
林陈叶最后看了一眼永安宫,“做些琼叶糕送过去,药长多去请脉。”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恭送陛下。”
后宫芷兰园,林爰兴冲冲地提着灯笼往里跑,“母亲,我回来了,你看我给你拿的什么。”
刘充依正在摆弄桌上的膳食,听见女儿说话还没看见她带回来了什么先开口,“慢点跑,瞧你跑得一脸的汗。”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丝帕给林爰擦脸。林爰一动不动,让母亲给自己擦汗,母亲的手香香的,林爰悄悄闻了好几下。
林爰身后的宫女走了过来,“公主这是得了好东西要给夫人看呢。”
"对对对"林爰献宝似的从身后拿出了那盏宫灯,"母亲,你看!好不好看?这是李寺人亲手给我的,没准父皇也会知道呢。"
“好看。”刘充依细细端详,看向一直跟着林爰的宫女,“翡儿,这真是念大家送的吗?”
“那是自然,”,翡儿走上前,跪坐下来给林爰倒茶,“这奴婢哪敢扯谎啊。”
“好端端的,念大家送这个做什么,太子殿下和其他皇子公主有吗,还是就送了爰爰一个。”
“自然是就送了我一个,”没等翡儿回话,林爰就抢先道,“我这么聪明又可爱,念大家见了我心生欢喜,我想要什么就送我什么喽。”这一番自恋又自大的话逗得一众宫人轻笑。
“是是是”刘充依拿女儿没办法,从桌上递了一碟点心到她面前,“吃你的点心。”
趁林爰吃点心的空晌,细细地问了翡儿经过才放下心来。
“你啊,想要宫灯怎么还拿你父皇说事,不怕治你个欺君之罪。”
“才不会呢,”林爰振振有词,“我的确是看它好看想送给父皇,可是父皇日理万机,平常我们根本见不到,也没法给父皇看了。但是父皇知道我的一片孝心,肯定会欣慰的。”
“是是是,”翡儿轻轻地拭去林爰嘴角的点心渣,“公主一番孝心,可感天地。”
“对了母亲,”林爰吃着点心突然想起一件事,“为什么宫中的人都不让靠近永安宫啊,永安宫真的闹鬼吗,可是永安宫外面的侍卫从我小时候就在那,就算有鬼也不敢再待了吧。”
“这个我也不清楚。”平城乃天子所居,平城宫内哪怕一块地砖都藏着几百年的秘密,更何况永安宫是历代皇后的住所,如今成了这个样子,除了陛下还能有谁有这个权利。
“闹鬼都是讹传的,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只是听人说皇后娘娘自自六年前抱恙便没再出过宫门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