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扶兰望着他,眼角慢慢红了,半晌,她再次开口,嗓音有些颤抖。
她说:“谢长庚,我看得出来,你也很不好过。我本来以为,你既然知道了,我们何妨开诚布公,把话说清楚。这一辈子还很长,我不想你我这般彼此折磨,直到老死。我实在不知,你为何不肯承认?”
“我从上京追你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听你对我撒谎的。但是,你若真的不想提,或是真的只是我自己想多了,那便罢了。你当我方才什么都没说,我这就回去。”
她说完,转身要走。
谢长庚定定地望着她转头而去的背影,在她抬手就要掀开帐帘的时候,迈步追了上去,从后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是我错了。”
一道压抑至极的嘶哑嗓音,自她身后响起。
慕扶兰停步,转过头,对上了男人那一双晦暗的眼眸。
“你说得没错,我想起了一切。”
“我不敢在你面前承认,我怕我承认了,我便就彻底失去了立于你面前的资格。你莫误会,我不是在请求你的谅解。每每想到我曾经如何地对待你,我便从未想过能获得你的谅解。莫说恨我,你便是杀我,我亦无半句怨言。我更知道,如果可以,你是再也不想见到我这个人了。而如今,我之所以还在你面前,不是为了赎罪,或求自己的心安。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我是想为你再多做些事,尽我所能地去弥补你。你不要拒绝,这就是我唯一的所想了……”
慕扶兰看着他,没有发声。
他松开了抓着她手腕的五指。
“我就知道……只要被你晓得了,你只会更加地恨我,厌恶我……”
他的脸上,挤出了一道难看至极的苦涩的笑意,声音戛然而止。
慕扶兰凝视了他片刻,摇了摇头。
“谢长庚,你是在赎罪吗?”
她说。
“我感激你终于肯和我说出你的心里话了。作为对你坦诚的回报,我不妨也告诉你我的所想。这也是我特意追你到这里的原因。”
“人立于世,皆有做不到的难处。对人希冀过多,苛求过甚,便成自身苦楚之源。这个道理,是我死过一回,方明白过来的。上天既叫我重来了一回,恨你又有何用?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对你施加报复,更没要求你的弥补。我已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这一辈子,你也不是从前的那个谢长庚了。即便你是,我想告诉你,你也不必再继续负罪,更无需这般折磨你自己了。”
“谢长庚,你放过你自己,便如同放过我,叫我得心安。这个道理,你明白吗?”
谢长庚仿佛惊呆了。
他双眼一眨不眨,定定地看着她,整个人宛如石化。
慕扶兰笑了一笑。
“这便是我想对你说的话。我出来得急,不宜久留,我这就回上京了。你保重,早日归来。”
她朝他点了点头,戴回斗篷帽子,遮住头脸,转身掀开帐门,低头而去。
太监在御帐外远远地等着,看见慕扶兰从里出来,急忙迎上,见她竟连夜就要回京,吃惊不已,转头,见皇帝也未出来,不敢多问,只好陪出营房,跪地相送,看着她登上那驾马车,在一行侍卫的前后拥护之下,如来时那般,悄无声息地掉头,朝着上京的方向而去。
太监目送皇后一行人马消失在了月光下的夜色里,费解不已,立了片刻,摇了摇头,转身正要进去,忽见营门里,一人纵马而出,附近守夜的士兵,纷纷下跪。
太监认了出来,那人竟是皇帝,再次跪地,还没抬起头,宛如卷过一阵夜风,那一人一骑,已是从他面前一掠而过。
慕扶兰靠坐在马车之中,闭着眼,神思恍惚,忽觉身下马车渐渐放慢速度,最后停了下来。
她睁开眼睛,正要发问,马车的车门打开了。
借着悬于车顶的宫灯放出的光,她看到上来了一个男子。
谢长庚竟然追了上来。
他入了车厢,凝视着她,慢慢地,半蹲半跪,矮身停在了她的裙裾之前。
她有些吃惊。将车窗推开一道缝隙,朝外迅速看了一眼。见同行之人皆已避开,远远跪在路旁。
这样的谢长庚,前所未见,让她觉得极是别扭。
她心跳有些加快,关了车窗,不动声色,悄悄往座位里侧挪了挪,低声道:“陛下,你这是做什么……”
“兰儿。”慕扶兰忽听他低低地唤出了自己的名。
“我知我没有资格再这般叫你了,便如我没有资格再对你说,希望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叫我好好爱你,护你此生安乐。但我还是说出了口……”
“方才你来见我,其实我未曾对你说出我全部的实话。我不敢向你承认我记起了过往,是因为我还存了一点侥幸之念。即便我知道我从前待你如此地步,我也还是不愿你彻底离我而去。我怕你知道了,从此在你眼里,我便是个彻头彻尾的罪人,我再无半分机会了。”
慕扶兰一怔。
他的情绪仿佛突然难以自已,顿了一下,吸了一口气,又道:“你来的时候,应当没有留意,就在此地不远之外,有座城池。那个地方,就是鄜城……”
慕扶兰看着自己脚前的他,身体里的血液,突然烫了起来,犹如有无数的针,细细密密,刺着她的肌肤。
“兰儿,你从前对我说,你的良人,一生一世,眼中心里,须只你一人。倘他陷入困境,需要你时,你甘愿为他舍命。若你有难,他亦会尽心尽力,同等对你。”
“我过来,是想对你说,倘若时光回去,倘若你还是被我的敌人俘获,他们要我拿这城池和你交换,你原谅我,我还是不会答应的,但我一定会立刻亲自去救你的,尽我所能。我再不会让你像从前那样,日复一日地等待下去,即便最后,我救不出你,和你一道死了,我也不会后悔。我死了,这个天下,还有别人去收拾。”
“兰儿,我还想对你说,假使最坏的可能,因了我的无能,你最后还是死去了,而我依旧活着,我一定会好好带大我们的儿子,再不会让你有从前那样的遗恨。”
车厢里,灯光昏魅,他的眼角通红。
“兰儿,你是长沙王的王女,我从前是旁人口中一贼寇。少年时,我自负俊杰,龙困浅滩。如今我才知道,论胸襟,论气度,我谢长庚便是替你提鞋也是不配。从前能娶你为妻,是我谢长庚生平最大之幸。”
慕扶兰定定地望着这个蹲跪在自己膝前的男人,忽然,眼泪流了下来。
他抬手,想替她擦拭滚落在面颊上的眼泪,她却转头,避开了。
谢长庚慢慢地收回了手,凝视着她那张仿佛再不愿回转朝向自己的侧颜,低低地道:“兰儿,不要立刻便拒了我,你再想想。便是你真的不肯再给我机会,也等我回来,再和我说,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