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往往会给人带来好似白昼永远不会到来的错觉,所以人们需要用睡眠来逃避这份本能的担忧。
茗兮醒的有点早,辇车走了一夜后放慢了速度,他想下车散散步。山间小道,寂静幽长,安详而丰美。少年时的他常常幻想有一天落花蹊也能变成一个像这样舒适平和的小村落。少年人的心愿干净得如同朝露,虚弱得如同暮色,都是不能如愿的空望。
魔生已经坐在车头,看见他时有些意外:“早。”
他依旧笑眯眯地打招呼,神色里有些因为起得太早而未消除干净的疲倦。
“小容平去睡了,她的荷包在我这里。等大家都起床了就吃饭。”
“我只是出来走走。”茗兮点点头,跳下车去。
“小心不要靠近,它很害羞。”魔生提醒说。
茗兮侧头打量新出现的妖兽。
小兽也轻轻瞟他一眼,长长的睫毛颤动几下,圆圆的眼睛十分害羞地眨了眨。
和健硕粗糙的小山全然不同,它是一只纯白的小鹿,比普通的梅花鹿还要小上一圈,头上的犄角也是纯白的,像是用雪花堆积出来一样。
茗兮愣了片刻,几乎要怀疑这只妖兽是被昨天的那场大雪留下的。可比起雪的白色,它的身体又微微有些透明的感觉。
魔生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说:“它的确喜欢冰天雪地,但它太害羞了,只有夜里才会出来。等太阳高升后,它就要去睡觉了。”
“这只好看很多。”茗兮让开一人的距离跟在车旁边散步。
土地还未干透,他的狐裘也沾上了山间的湿气,耷拉着毛皮失去了名贵的风采。
魔生觉得他比之前看着稍微顺眼了一些。
气氛有点凝滞,黯淡的天色让山林小道看起来有些寂寥,茗兮和魔生都算是话多的人,但他俩之间似乎没什么话说。
车轮碾过冻土,干燥坚硬的摩擦声听着很安心。
打破沉默的是雪鹿,它往茗兮身上靠近,用秀气的鼻子使劲闻了闻,轻快地叫唤了两声。茗兮便挠挠它的下巴。
“它喜欢你。”
“它们都不喜欢你。”
魔生搔搔头:“妖兽讨厌魔的气味。”
茗兮手上的动作一滞,这话题怎么就这么随意地被揭开了呢。
魔生大大方方的继续说:“你们都不问,其实我并不想隐瞒,只是有些难以抓住时机。”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魔生也跳下车,他一靠近,雪鹿便扭过头去。
茗兮略略有些尴尬,两个大男人一起散步,总觉得不是个事儿,不说话的话似乎会显得更奇怪。于是他硬着头皮问:“你是魔吗?”
“一半是。”
“那另一半是什么?妖?人?仙?”茗兮挨个设想了下,又觉得有些不太对劲,“这几种配对方式似乎都没有听说过,因为……”
“魔和其他三界几乎不来往,他们自视甚高,从古时起就不屑于和其他三族通婚,认为只有自己的血脉是最高贵的。而且因为体质的关系,魔和其他种群几乎都不能孕育后代,硬要尝试的话也就只有人了,但魔把人类看作粮食,所以不会想要尝试与他们结合。”
“魔和妖哪一种更喜欢吃人呢?”
想到上次和容平、五目子他们讨论“吃人”这个话题时他们的反应,茗兮很好奇,在志怪异闻里,妖怪是最喜欢吃人的,而魔则很少被提及。
“其实魔才是最喜欢把人当作粮食的,比起人的肉身,他们更贪恋人的内心。
“你是说寄生?”
“哈哈哈哈哈,”魔生大笑起来,“也可以这么形容,魔喜欢寄居于人类的心神间,然后一点点吞噬它占为己有。魔的寿命也很长,只是他们身体的承载力相对脆弱,如果能定期在新鲜的人身里吸取养分就能延长他们本体的使用年限。”
“你也可以这样做?”
魔生幽幽地抬起头望向空中的虚无:“我不需要这样做就已经是近乎于无限的存在了。”
“无限的意思是……和天地日月一样?”
“天地无疆,日月无寿,我还是会死的,只是要很久很久很久……”魔生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嗯,近乎无限,毕竟还不是无限。能真正无限无量的,只有神明。”
茗兮皱着眉想了想,认真地思索了下“无限”这个词的涵义,神明?
“你比古阳反应快多了。”
提到古阳,茗兮虽然心里有些别扭但还是说了出来:“古阳不是迟钝,更不是笨,他只是不像一般人那样罢了。”
“一般人是怎样的?”魔生很有兴趣地问。
“就那样啊,比起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更在乎你穿着的衣服住着的房子。”
“啊,的确,但那样才是合情合理的。”
“合情合理吗?”
魔生伸手摸摸雪鹿的头,雪鹿不太情愿地摒住呼吸没有躲避。
“它倒是肯给面子。”
“越是强大的就越不会斤斤计较,还有就是它可能有点同情我吧。”
茗兮瞟了他一眼。
“女孩子比较有同情心嘛,”魔生补充道,“小山和小九都是公的。”
茗兮翻了个白眼,暗骂一声:老色狼。
雪鹿舔一舔魔生的手指,似乎听懂了他对自己的称赞。
“容平也是个好姑娘。”魔生冷不丁地又说。
茗兮这次面无表情,嘴巴抿得很紧。
天色渐渐亮透了,山间弥漫着稀薄的晨雾,阳光在那雾里若隐若现。
“那队人马还在附近吗?”他转换了话题。
“还在。”魔生没有进一步解释,只是宽慰说,“放心,打架的话我们不会输。”
茗兮皱眉,这话有语病。
“吃饭了吃饭了,容平姑娘在哪里?”呼唤他们的是五目子,少年人炯炯有神的五只眼睛被晨曦照耀出宝石般的光彩。他看见茗兮和魔生站在一起聊天时表现出了明显的惊讶,低声咕哝了句:“空着肚子还有力气讲话啊。”
吃早饭的时候,魔生预估了一下行程,说是明天就能到达虞百守,在正式进入妖域之前,他们会在虞百守里稍作歇息,虞百守盛产草药,可以进一步给郑平调理伤情。只要进了虞百守,便不用担心追兵,因为除非乘坐王母辇车这种强悍的宝器,普通人类根本没法找到虞百守的入口,即使误打误撞闯入,也会立刻迷失方向。
“虞”,意为欺骗;“百守”,即为攻不破。
这个小镇代表的便是妖域千万年来的处世态度。
魔生这样解释的时候,古阳摸了摸胸口,茗兮望着面前的残羹出了神。
白锦绵喃喃地说:“那里有山吗?”
魔生摇头:“妖域地势平整,没有山。”
“那里有什么?”
“潮湿的空气,温暖的雨水,”魔生侧过脸揶揄地笑笑,“还有很多很多美女。”
这下连五目子都感觉出了异样,他憨憨地问古阳:“为什么我觉得这句话是说给你一个人听的?”
古阳没法否认,但也不能承认。
茗兮想要插话但还是忍住了,魔生把古阳从魔都带回来之后,略略和他描述了下事情的经过,那个经过里的确存在两个姑娘。有姑娘喜欢古阳不是什么稀奇事情,贫瘠荒凉如落花蹊不也有个武小关嘛。但现在不一样的是,这两个姑娘没一个是“人”,这才是稀奇的。是不是说在择偶方面,女人也许会在意男人有没有钱,长得帅不帅,用情专不专一,却不太在意他的种类归属?可这还不是最稀奇的,魔生一直打趣古阳的根本原因一定是,这并非只是姑娘们那边的一厢情愿。他都不用猜是哪一个,因为古阳的性格改不了,无论是二选一,三选一还是无数选一,他都一定会选最难的那一个。
茗兮用一种长辈的口气自言自语:“连傻子都听出来了……”
五目子刚想点头,猛地一抽:“你说谁傻?”
茗兮撇撇嘴。
白锦绵点头:“我也听出来了,我也是傻子?”
五目子用手肘撞一下他胳膊:“你本来就是。”
茗兮皱皱鼻子,本来想说一声:傻子真多。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盯着这个话题最初的讨论对象看:“古阳,那姑娘很美吧。”
古阳终于清了清喉咙说:“别闹了。”
魔生整整领口表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等众人填饱肚子,太阳已经高升。酣睡一夜的小山卯足了劲儿赶路似乎要极力证明自己比那只雪鹿更适合担当拉车这个重任。小九却依旧有些恹恹地提不起精神,和头脑简单的小山不同,它毕竟是只古老而尊贵的妖兽,对等级比自己只高一点点但这一点点又是质的差距的妖兽的出现十分敏感,并且这不悦和嫉妒里又不可避免地带了一丝敬畏和恐惧。
五目子带着白锦绵继续修行,并且多了一位真正的好老师。和所有的老年人一样,郑平也乐意看到少年人不知疲倦的旺盛精力。郑平在两个少年练习的空隙,也试着探探古阳和茗兮的口风。
都是好苗子,就是觉悟还有差距。
古阳有些尴尬地回答:“我做不到的,前辈。”
茗兮则拍拍身上的裘衣:“老前辈,我怕耽误你的名声。”
郑平眯了眯眼睛,心里暗骂:小兔崽子!
姜自然是老的辣,他不动声色地喘口气,捋了捋胡须:“听说人朝有个故事叫‘三顾茅庐’,看来你们是把自己端得跟前人差不多了。”
古阳和茗兮对视一眼,有点下不来台,忙说“不敢不敢”。
郑平继续道:“似乎还有个故事叫‘姜太公钓鱼’,不知道我能不能钓到大鱼。”
古阳和茗兮连声说:“自然自然。”
老仙人不应该都是仙风骨道不与世俗同伍的吗,怎么重伤未愈精神稍好后的郑老道一派像足了官场说客的样子。
“你们啊,真是看不清楚自己的处境,你们以为只要不出声不冒头不喘气人家就会忘记你们吗?不会的,他们只会更加逼迫你们,往死里逼。”
“为什么?老老实实呆着还不行吗?”问这个问题的自然是少年人,简简单单直直白白,却不知天高地厚,人心深浅。
“当然不行,你不拿出实力,人家才越害怕。只有你亮了兵器,人家才知道要怎么对付你。人家怕你们吗?怎么会怕,你们才几个人。人家怕的是不知道你们的能力到底是个什么级别罢了。”
“我们就只是几个穷酸小子啊。”五目子伸手指一指自己。
郑平笑眯眯地看着上钩的鱼,好整以暇地说出了真正想说的话:“傻孩子,你爹要是还活着,你就是他们几个里最让人忌惮的,自个儿好好琢磨琢磨。”
五目子听到他提起父亲,略略有些愤慨:“他不会被人忘记,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要让整个四界都牢牢记住他的名字!”
“志气可佳,要是只凭你,不知还要等上几百年。现在,他们两个就可以让整个四界都知道你的父亲。”
五目子一愣,“这话怎么说?他们不过是人类罢了……”
话刚出口,白锦绵就摇头否定:“不是人。”
“就算不是人,也不比人强多少啊。”
郑平还没有反驳,白锦绵继续慢悠悠地打朋友的脸:“那个人我不知道,但是这个被我救了的人肯定很强,因为他身体里有‘蝃蝀’,那可是连大山都没有见过的古物。”
这话是大实话,因为“蝃蝀”是比傀子和李光罅都隐藏地更深的传说中的传说,世间谣言千万,像人参精这样深埋于地下千年都还记得的传说,就一定不仅仅是传说。
郑平顺着白锦绵的目光再次打量了下那位人朝小王爷,在人朝也算得上人中龙凤,命理吉凶难分前程未定,生来就是要做非常艰难之选择的人。
至于另一个……
古阳感觉到老人专注等待的目光,微微垂下头。
他想起了金将军。
“我以前以为自己很清楚自己是谁,在落花蹊的时候我可以假装忘记我曾经是谁,现在我也不想去承认我是谁。但是,比起以前,我现在更明白我是谁。所以,这个决定非常重要,我还没有决定好。”
郑平对于古阳的回答很满意,若是方云浦在这里,想必也会这么回答。
“你们,不必为了前人而活,但毕竟要为了后人而活。”
古阳不能肯定自己是否听懂了郑平的这句话,他仍然点了点头。
茗兮面无表情,往窗外瞟了一眼说:“这么晚还有花。”
众人都往窗外看去,那是一片斑驳疏离的粉色不甚均匀地点缀在枝头,树叶已经落光,花瓣虽然稀薄,却自带春天的芬芳味道。
“不像是梅花。”古阳仔细凝视那片淡淡的花海。
“深山里这么冷,怎么不凋谢?”五目子从小生活在仙山,自知仙山寒凉树木草花是因着灵气回护所以经冬不凋。牙青爷爷跟他讲过,若是其他地方,除了少数几种越冬的品种,荼蘼开过便是百花凋尽。
“那……不是花。”白锦绵喃喃自语,“居然真的有?居然真的有!”
“真的有什么?不是花是什么?”五目子凝视那片粉丛,不是花,难道是树叶吗?
“那是‘攘春虫’的卵。”郑平轻轻叹息,“没想到在这里看见。”
古阳和茗兮因为太惊讶没能说出话来。
五目子瞪大眼睛:“卵?虫子?”
“看来九头鸟会很高兴了。”魔生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本来想提醒你们看的,没想到你们已经发现了。”
茗兮心头一跳,“我先看见的。”
魔生抬抬眉毛:“运气不错。”
“大概和运气没关系。”茗兮沉沉地说。
古阳看一眼魔生:“是很稀罕的……虫子?”
“这种虫子本来是生活在妖域里的,妖域里暖和,所以要伪装成花朵很容易,等鸟雀去啄它们的时候,就会被它们吃掉,吃了足够多的鸟,卵就会孵化成成虫。”
“那为什么这里会有?这里很冷。”
“因为虫子进化了,它们变得能耐寒冷。在人朝的地界里,冬天百花凋谢,要吸引鸟雀会更容易。”
“是因为妖域里的食物不够了吗?”
魔生有些意外:“为什么这么问?”
“进化大多是为了适应环境的改变,也是为了继续繁衍下去。”
魔生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这里开始,味道不一样了。”五目子嗅了嗅空气里的味道。
“离虞百守越近,这味道就会越重。”
“这是,妖域的味道?”
茗兮拂着狐裘上的毛,重重地叹了气。
他早已经不记得这种味道是不是还和儿时闻过的一样,咸咸的腥味,还有一点膻味,又混着淡淡的甜味。非常非常不好闻,但他就是不讨厌。他的身体熟悉这种味道,就像他的身体能敏锐地发现属于妖域的物种一样,这都是因为他身体里住着的那种古老怪物。
“普通人类闻到这种气味会产生幻觉,有些会因此昏迷或是发疯。”魔生解释说,“对于修行高深的道者,这味道类似于刺鼻的腐臭味。”
“我闻着还行,像鱼腥味。”五目子说,皱了皱鼻子,“不过我不是很喜欢。”
“很臭。”白锦绵捏住鼻子。
“对妖来说,这味道也不怎么样。”
魔生看着古阳。
古阳耸耸肩:“我闻不到。”
魔生笑笑:“我也闻不到。”
五目子问:“真的?为什么?”
魔生撇了撇嘴不想说。
“修行到了顶点,便能海纳百川不分有无。”郑平替他回答。
五目子翻了翻白眼:“是没有嗅觉了吧。”
古阳说:“为什么我也闻不到?”
回答的人也是郑平,“修行到至高和完全没有修行,某些程度上来说会产生一样的结果。”
五目子继续翻白眼:那还修什么修,反正结果都一样。
“这是什么东西散发出的味道呢?”
“与其说是什么东西散发出来的,不如说是妖域固有的一种地质特征。那里的水、空气、食物都和外面的不一样,含有低量的毒素,各种毒素混合在一起进入外界就会凸显出这种气味。”
“那我们岂不是要中毒了?”
“应该说,妖域是个适合修行的风水宝地,它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提高你自身抵御外界的能力。”魔生摆摆手,“放心,要是你真的倒下,我们会救你的。”
五目子这次没有理会魔生的玩笑,而是认真地问:“那里真的适合修行吗?一般来说,只有像仙山那样清净空幽灵气充沛的地方才最适合修行,何况师尊还有伤在身。”
郑平点点头:“仙山的确是唯一最合适修行的地方,但太干净清澈反而会让人懈怠,灵气充沛也要修行者自身悟性足够才行否则也是枉然。像妖域那样时刻充满危险、诱惑和阻力的地方有时能激发出修行者的潜能,也是甄别本心的最佳试炼地。”
“本心?”五目子下意识摸摸胸口,“我是蛇,当然是颗蛇心。”
白锦绵揉揉肚子:“我是草木,没有心。”
郑平微微笑道:“所谓的本心,简单来说就是‘信’。”
“比如说,仙山的历史不承认你父亲,你信不信是他开创了仙山?”
“当然信。”
“为什么?仅仅因为他是你的父亲?还是仅仅因为牙青是这么跟你说的?”
“不,那是因为我认识他,我了解他,我相信他就是会做这样事情的人。虽然那时候我还很小很小,但我就是知道他是那样的人。”
“那么如果有人跟你说,现在的仙主是比你父亲更合适的仙山主人,群仙之首,你又认不认同?”
“当然不认同,”五目子知道郑平接下来要问什么,便继续回答说,“不是因为他对我和牙青爷爷的态度所以我讨厌他,也不是因为我觉得他实力不够所以不相信他,只是因为我觉得他不是真的热爱仙山,为仙山着想,仙山在他眼里没有那么重要。”
“那么如果有一天,要你去统领仙山,你觉得自己能不能做到呢?”
五目子语塞,一时回答不上来。
“我……”
郑平制止了他:“这答案便是你的本心,你不用告诉别人,你自己知道就可以了。”
这句话郑平不是对五目子一个人说的,他逐一看向在场的每一个人,目光在茗兮和容平的脸上逗留地更久一些。
聪明和愚钝,哪一种人做选择会更困难呢?
古阳清清嗓子说:“要了解自己比了解别人或许更难。”
郑平对他很是满意:“就是句废话罢了。”他重重地咳了几声,“越是老骨头就越要走动,我下车走走。既然有花开,不管是真花还是假花,且去赏它一赏。”
容平搀扶着他走下车。
郑平笑眯眯道:“还是女娃好,贴心小棉袄。”
也许是因为再经过一个夜晚,这趟漫长的旅程终于要抵达终点,也许是因为与风道人的伤看上去已经没有大碍,也许是因为一路上太多的波折和变故已经把最恐慌担忧的神经撕扯到了极致后变成麻木,又或许仅仅是天气太好万物清明,连空气里的臭味也有些不值一提,于是所有人都跟着郑平下了车。土地干燥,阳光盛放,稀稀拉拉的枝头鸟雀穿飞跳跃不亦乐乎。那粉色的花并没有像魔生说得那样把靠近的小鸟吞噬掉,只是安安静静地做着一朵一朵绚烂的花,直至连成一片粉色的花海,把湛蓝的天空衬托得更加清澈。
大家有些疑惑,却也都被那暖暖的,嫩嫩的,美美的粉色吸引住了,谁也没有张口问为什么,生怕话一出口眼前的一切就瞬间消失。
鸟儿在花朵间游窜,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一个恍惚就真的以为已经到了春天。
“那个……”五目子刚要开口,就被魔生笑眯眯地眼神制止住。
郑平对容平摆摆手示意不用搀扶。他的背影挺直而坚硬,走起路来带着出尘的缥缈和满不在乎。
古阳和茗兮为着各自的心事看着花儿发呆。
魔生轻轻推推他们的肩膀。
一行人缓慢地往前行进,古阳的思绪被一种声音打断。
那是王母辇车的车轮刮过硬泥的摩擦声,并不见得多大声,只是忽然突兀起来。
他猛地回头,发现身后的五目子和白锦绵也早已看向同一个方向。
他们刚刚路过的那片树林,粉色的花朵似乎大了一圈,整个花海像浪头冲上岸边似的膨胀起来,只一瞬,或是一息,车轮不停,短暂的间隙,小山继续拉着车,九头鸟停止梳理羽毛。
山间,林间,静寂无声。除了车轮滚滚,一切戛然而止了片刻。
鸟雀的鸣叫声停了,它们同时消失,像从未飞来过一般。
纵然等级相差太多,九头鸟也还算是鸟的一种。它眼神阴鸷地看着那些花,微微张开了嘴。
于是,刚刚路过的那片膨胀起来的浪花也跟着消失了,枝头空空如也,非常丑陋地秃着。
身旁的一片和前面的一片,粉色依旧好好地,继续履行着自己盛放的使命。
鸟雀声很快又响起来,四面八方聚集过来,仿佛从未间断过。
“都会被吃掉的。”古阳喃喃自语,“‘花’吃鸟,鸟吃‘花’。”
九头鸟像是听见了,飞扑过来停在他肩上,用小小的眼睛阴森森地盯着他脖子上的纹理看。
“‘攘春虫’是一种很可怜的虫子,它们以为自己是春天的花,所以要一直一直开着不能凋谢。它们进食越多颜色就越红,但从没见过能完全变成红色的‘攘春虫’,因为再怎么拼命开花进食,它们自身的寿命也只有短短的一个月罢了。”
魔生低声解释,用非常理解又诚恳的眼神看着九头鸟说:“放过它们吧,不久之后也都会死了。”
九头鸟在古阳的耳根处啄了下,知道偏袒他的人多自己捞不到好处,便又飞回小山的背上,把头埋进翅膀下。
“‘攘春虫’的成虫是什么样子的?”古阳问。
“据说就像蝴蝶一样,只不过,孵化后的‘攘春虫’只能活一两个时辰,所以几乎没人见过。”
古阳闷闷地笑了,“师尊为什么特意让我们看这些?”
“人到了一定的年纪,看死亡就像看花一样,没什么分别了。”
“我们要死了吗?”
“不会。”
“不久以后要死了吗?”
“可能。”
“去不去妖域都要死?”
魔生面无表情地看着天空:“人活着就是在等死,你是人你不知道吗?”
“你想过自己会怎么死吗?”
“没想过。”
古阳叹气:“我希望我也能这么说。”
“那就努力活着呗。”
古阳看着与风道人的背影,他身后是容平。
她今天穿了一身姜黄色曲裾,在阳光下金光闪闪。
茗兮终于脱掉了那身他看着非常不爽的狐裘,身形消瘦了许多。
“李光罅是个什么样的人?”自那天之后,这是他第一次问及那个故事里的人,好像只要他问了,那些人,那些事就真的存在了,自己就真是跟那个故事有关了。
“好人。”
“龙鱼呢?”
“很笨。”
“……叶柔秀呢?”古阳迟疑了一会儿补充道,“我是说,那时候的她。”
魔生一愣,然后大笑起来。
古阳觉得那笑声像雷声那么大,像铲刀刮锅那么刺耳。
“大美女咯!”
古阳窘迫地皱眉:“这我知道。”
魔生故意笑了一会儿,笑够了才问:“你知道是谁砍了她的尾巴吗?”
“不是魔王吗?”
“魔王将她打入不生不死地的时候她已经很虚弱了,在那之前,即使对手是魔王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胜过她。她虚弱是因为她失去了八条尾巴,撑着一口气游过了不生河。”
“为什么失去了八条尾巴还要游过不生河去魔都?那不是更危险吗?应该去人朝的方向才对啊。”
“任谁都知道去人朝或是回妖域才是正确的选择。但要回人朝或是妖域都必须翻过一座山,那座山太高了。而且,伤她的就是那座山。。”
那座山。
那片山。
山上有仙人。
“是因为山顶的那个人?”古阳的胸口狠狠地发痛,“就算开了智,那个时候的林长仙也还很年轻,就真的那么强吗?比魔王强?强到能砍掉叶柔秀的尾巴?”
“不是他太强,是叶柔秀太弱。”
古阳闭目:“只在他面前很弱,是吗?”
真是个迟钝的人。魔生微笑。
“为什么要告诉我?”古阳清清嗓子压下喉咙里的干热火气。
“因为你问了。”
“我问的是她,又没问他。”
“是他让那时的叶柔秀变成了现在的叶柔秀,你想要了解那个时候的她就没法略过他不提。”
古阳沉默了。魔生说的对,他生自己的气,为什么要问,不问不就好了吗。
“现在问比以后问好,越早知道越好。我没见过以前的九姑娘,她是妖域的一个传说,我听过他们当年的故事,只是妖域里谁也不知道失去尾巴之后的九姑娘去了哪里是不是还活着,原来她是被关进了不生不死地。”
“为什么要砍她的尾巴?纵然不喜欢也不用伤她。”古阳为叶柔秀不平,但也知道深情从来问不出缘由。林长仙这样的仙人不为美人心动自然更有他的凛然大义。
“他们曾经是情人。”
魔生看着从身后走上来的小山,它不屑地瞟了他们一眼以示鄙夷他们走路的速度。郑平的道袍和容平的曲裾都被灿烂的日光晒淡了颜色。
“李光罅说,封印龙鱼需要三个人,他是其中一个。据我所知,三百年前四界之内修为境界不输他的只有阮君山和九姑娘。妖域的小妖们传说九姑娘是为了成仙答应帮仙山一个忙,具体是什么事谁也不知道。后来似乎是仙山没有履行承诺,所以九姑娘就一直留在仙山不愿离开。再后来,李光罅死了,仙众推举了继承人,这个人就是林长仙。”
“就是这样相遇的?”古阳接着说了下去。
魔生自嘲地点点头:“人朝的戏本里有很多类似的故事。那时的林长仙和你现在差不多年纪,开智的傀子,仙山的传奇。”
“李光罅为什么毁约?他不像是这样的人。”
“这他没有解释,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弥留之际。只来得及描述了事情的大概,请我帮忙找到和龙鱼血脉相同的人,等到合适的时机解除封印。我只能说我感觉他很后悔,所以把龙鱼和落花蹊当做遗愿交给了我。”
“既然你们是朋友,你愿意帮他完成这么重大的遗愿,为什么你们分开那么久都不曾联系,他也没在事情还没到无可挽救的时候找你求助呢?”
“我住得很远,还一直被囚禁着。我一恢复自由就去找他了,那时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人能困得住你?”
魔生立住不动,“你觉得我是什么?”
“什么什么?”
“你觉得我是人?妖?还是魔?”
古阳愣住:“现在问这个做什么?我没想过,因为……”
“因为无所谓,对吗?”魔生看着他笑笑。
古阳点头:“你救了我的命。”
“所以无所谓?古阳啊古阳,你总是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深究,你就这么厌恶这个世界厌恶到要对所有人都如此疏离漠然吗?”
“我没有。”古阳诧异,“我不厌恶世界,也没有漠视别人。”
“你不想别人问你的过往,于是不问别人的过往,所以你喜欢躲在落花蹊里,大家都有不能说的过去。”
“我……”
“你知不知道,不问,不做,这样连挣扎都没有,才是最懦弱的态度?”
古阳凝视着魔生咄咄逼人的表情,陌生得犹如初见。
“我懦弱的话那你呢?你明明看见我要死了,一直都快要死了,却还是等到我真的死了才来救我,让我变成不人不鬼的样子。你不就是一直在考验我,担心我究竟会不会先杀了我母亲,会不会变成和古雄奇一样的人吗?看着我死,等着我死,然后来救我,这是你的佛心?还是你的魔心?”
魔生的表情柔和下来,变回原来那张笑眯眯却又并非真心快乐的脸。
古阳并不喜欢他这种表情,还不如先前那种咄咄逼人的态度来得自然。
遇见李光罅的时候,魔生当然不可能是像他或茗兮那样的少年,当然不是。
李光罅也不会是。
魔生抬抬眼:“蛇喜欢山林,就像碑吉一样,一座很静很野的山。喜欢去那里的,通常都是避世的人,修行的道者,还有,悟禅的僧尼。”
“和尚?”
“哈哈,也可能是尼姑。”
古阳摇头:“最初的菩萨都是男身。”
魔生看见花海已经到了尽头,前面的人都上了车,小山停下来等他们。
“度人者不能自度,为情爱留下的一颗眼泪,是劫难,也是业障。僧人苦恼着要把这泪怎么办。你猜他最后选择了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