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金金仔细听着,为她总结,“你是希望,我为你拿主意,还是希望我帮你找个好中医,还是希望我判断下潞城做放疗的条件是不是能和北京一样?”
“全对!”陈雨不忘夸老友,她拎拎海魂衫的袖子,如街头小混混谈生意,胳膊往桌子前、沈金金处匍匐着凑凑,“还希望,如果我妈一定要回潞城,你能帮我找到潞城合适的,最好的中医。找到就行,多少钱,我按市场价付。”
沈金金秋波一转,还没孩子的她,面孔上忽然出现只有当过妈妈的人才有的慈悲、慈爱,她答应陈雨,能力、资源范围内她能办到的,都会帮。
但看不看中医需要陈雨自己做决定,“我个人意见,既然李大夫这么说,有他的道理,试试吧,中药就是增强免疫力,喝了也没坏处。国医堂我有个熟悉的医生,虽然年轻,也算新一代国手了,我想他会帮忙的。”沈金金说着,露出忸怩之色,语速慢了下来,敏锐的陈雨捕捉到。
“是你的?”陈雨问。
“在发展中,正好你也帮我看看。”沈金金答,她还提醒陈雨,中药的方子可以在北京开了,回潞城抓药,“如果阿姨执意要回老家,你不能拦着,病人的心情和病情是绑定的,你别耽误了阿姨。”
“需要换个医院看吗?”陈雨想起沈金金没回答她第一个问题。
“活检结果哪里都一样。”
“也对。”
“换个医院,问问其他大夫,其他方案是可以的,我爸那会儿病,我一共带他去了七家医院。”沈金金不知何时摸出了烟盒和打火机。
她抖出一只女士细长杆烟,夹在两指间,看她的脸,觉得像风尘女子吸烟,偏她的气质写着我是大姐大,鬼使神差、情不自禁,陈雨按动了打火机,欠起半个身子,为沈金金点烟。
“啪!”火刚打着,烟头还没挨上,黄衫女子飘然而来,“两位女士,这里不能吸烟。”
见陈雨依旧愁眉不展,为了宽慰好友,沈金金决心和陈雨分享一桩从未提起的心事,“好啦,好啦,说个我的秘密,关于给家人治病的。”
“什么?”陈雨心里排着看病计划,对秘密不感兴趣,面上还敷衍着沈金金。
“北京的医生说,北京空气不好,南方的天气、空气适合我爸养病,我把我爸弄到云南,我在昆明买了个房,那段时间,我北京、云南两地儿跑。”
“我记得。”陈雨不解,沈金金为啥提这出。
“我爸在云南呆了一年半,最后去世,我伤心,但不遗憾。做女儿,我问心无愧。你知道,我是怎样确保主治医生尽全力治疗的吗?”沈金金凄凉一笑,她反问陈雨,可没给陈雨回答的机会。
她自问自答下去,“我把主治医生睡了。”
陈雨神色一凛,一点也不敷衍了。
剩下的时间,沈金金大致描述了当时的情状——
沈爸爸最后一次在昆明住院,已绝无可能运回北京治疗,在ICU病房外,她守了整整四十天,每天看的是悲欢离合,每天经历着生死关头。
主治医生姓梁,沈爸爸的命就在他手里握着。
“没有医生会告诉你,确切的消息,特别是在做选择题的时候,是继续治疗,还是放弃,是a方案可行,还是b方案更好。”沈金金的一汪秋水凝着,看着陈雨。
陈雨点点头,“是的,这种不确定,选择权又在你手里的感觉最磨人。”
“梁医生比咱们大十岁,有家,有女儿。对于治疗,我是个外行,我不知道怎么选,才是对我爸的最优选,独女就是这样,得到父母的全部,要为父母付出全部,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孤立无援。我早看出来,梁医生对我有意思,那天我妈换我班去医院,我打电话给梁医生,让他出来一下,他问去哪儿,我发了个地址给他,他撂下电话就来了。”沈金金语气平淡,像说别人的事,“这事儿,不光彩,可我不后悔。”
“没什么好后悔的,此一时,彼一时,你也是没办法了。”陈雨拍拍老朋友的手背,表示理解。
“后来,怎么治,如何决定,抢救到什么程度,要不要拔管子,都是梁医生帮我做的选择。我相信他尽力了,我爸抢救的时候,需要转院,他开着车,带着我们闯的红灯。他尽力,就是我尽力了。”沈金金眼眶红了,她的眼睛看向光华路,红灯停,行人在马路两端,如隔着河的两岸。
“他现在呢?”陈雨的焦躁不安被沈金金的秘密排解。
“我爸去世,我就把云南的房子卖了,云南的一切都不想再见,云南代表着我的痛苦、困窘。我应该是梁医生能力范围内能见到的最好的女人,也许他想保持联系吧,有时会给我电话,我心情好会接一下,心情不好,就当没看见。我爸周年忌日当天,我遇到了现在的男朋友,我觉得是天意,我爸把男朋友送来的。”沈金金喝了一口柿柿如意杯中的茶,凉了,她喝一半倒一半。
陈雨忙招呼服务员续水,她舔舔嘴唇,“金金,抱歉让你想起这些糟心的往事。”
沈金金拿手指指肚将沁出眼眶的小珍珠轻轻蘸去,避开勾勒精致的眼线。“没事,我从来没跟别人提起,我妈都不清楚,提起梁医生只说,怎么会遇到这么好的人。今天告诉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
陈雨打断她,“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沈金金翻了个白眼。
陈雨略带沧桑地微微一笑,“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什么世界?什么夜晚?”沈金金摸不着头脑。
“迟子建的一本小说名字,”陈雨解说,“迟子建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据说,这本小说写在她丈夫去世时,为了消解伤痛,她去旅行,一路看到许多平凡人的悲剧,她发现伤心人,不止她一个,这世间所有人都有悲伤,所有悲伤都是相似的,所有人的所有伤心夜晚都雷同,个体的悲伤就没那么浓了,个体的委屈,即为什么是我,也没那么强烈了。”
“对,我是这个意思,世间不独你一人要闯这道关,人人都要经历,没什么好气馁的,多想想你比别人遇到类似情况,还强的地儿。”沈金金发自肺腑地说,稍后,她自言自语,“我爸去世,我回到北京,就换岗做医疗了,因为我爸一病,我才明白珍贵的医疗资源,对于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有多珍贵,好医生有多难得,要好好挖掘、报道他们的故事,我能帮上你,我挺开心的。”灿烂的笑浮现在沈金金丰腴的苹果肌上。
服务员续完水了,临走前叮嘱到,“要泡一会儿。”
“谢谢你,金金。”陈雨由衷地说,她举起茶壶,为沈金金的杯子倾注一片红。
“什么时候,去国医堂?”沈金金拿两个指关节敲击桌面,以示谢谢。
“我先约新谊医院的放疗,什么时候做完,什么时候见中医。”陈雨眼珠子转一转,排完治疗计划。
“家里、工作都怎么安排?”沈金金把打火机开开关关,一旁的服务员紧张地往她们的方向瞅。
“万不得已,只能放弃一样,还没到时候,暂时还能挺过去。”陈雨默默低下头,她的指甲剥着红色茶杯的壁,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
拿着报告单,去见的两位女性,分别给她不同的启示,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