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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层次

空调没开,阳台的门和厨房的门对着开。雨已停,暑气被雨浇散,一阵晚风透过两边纱门的纱吹进来,如过了遍筛子,打了七折,然而风力仍然大,吹得朗琴绵绸睡裙的袖洞一荡一荡,吹得陈雨脸上的雨珠、汗珠皆消失不见。

六点多了,天色对时间终于有了些反应。

晚霞像一匹布,由织女及同事们洗洗晒晒,均匀铺在天边。还是匹红布,布的纹理每隔一段距离,红的深浅都不一样,整体来看,红得层次分明。

晚霞是远的,彩虹是近的,是不多见的双彩虹,每道七色,赤橙黄绿青蓝紫,双彩虹的颜色加起来还是七色。它们像陈雨拍过的赵州桥,像婚庆公司重复利用的缀满花朵的门,像高中数学书中的双曲线,像玻璃罩闪着光的弧边,而那玻璃罩,把人间,把北京南城,把苗圃小区,把静坐对峙的婆媳俩全罩在其中。

朗琴坐在陈雨对面叭叭叭说着,陈雨对着窗户外彩虹出着神,她肩膀上有个小矮人,拍拍她,你看到玻璃罩没?你,你们所有人、所有物都是上帝桌上的一枚球形镇纸。

造化弄人,人被造物主玩弄着、玩赏着。陈雨感觉她的工作、生活、家庭关系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摆弄来,拨动去,她不想说话,完成任务一样听着。

如彩霞的红,朗琴与陈雨的谈话也是分层次的。

第一层,孩子究竟像谁?

别误会,朗甜甜绝对是朗因的种,朗琴再不喜欢陈雨也不会怀疑,因为,有生理特征为证。郎甜甜的容貌,简单来说,就是陈雨的五官长在朗因的脸上。另外,郎甜甜的上嘴唇翘翘的,有颗唇珠,和朗因一模一样;两人的右耳朵上都有一粒小小的肉疙瘩,据说学名叫附耳,这粒肉疙瘩起码传了四代,殷明东有,殷明东的父亲同样有,再往上?无图无证据。

“孩子究竟像谁?”朗琴悲痛地说,“咱家可没这样儿的。”“没这样像爆竹,一点就炸的。”她顿一顿,强调,再强调。

陈雨没看到下午郎甜甜在美术班教室的地板上,如何用拳头砸地的。如果见识到,她马上能回答婆婆的提问,朗琴正握着拳,小声砸桌面,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绿色袖筒下,老年女性胳膊上的掰掰肉随动作或随风摆动。

是啊,像谁呢?

喜怒无常,瞬息万变,前一秒是乖乖女,萌萌哒,小可爱,一个不高兴,立马变天。语气、语调、态度、表情、动作,全变。眼泪似乎不要钱,要多少有多少,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但来时,排山倒海,力度之大,只有……陈雨在脑海中搜罗一圈,小时候的陈晴可以比拟?

陈雨记得陈晴如甜甜这么大时,想要一条有两个兜,前襟有蝴蝶结的裙子。厂长之家并不比寻常工人家富裕太多,因为厂长老家要负责的家人太多。陈晴哭了又哭,求了又求,陆援朝苦劝无效,苦哄无着,陈抗美被哭烦了,拿出家法、一把戒尺,暴揍陈晴一顿,揍完还对瑟缩在一角的她说,“看到没?千万别学姐姐!”

陈晴当晚被打服了,第二天看见别的小姑娘穿着两个兜、系蝴蝶结的新裙子,伤疤没好,已然忘了痛。回家后,接着哭了又哭,求了又求,被揍了又揍。三岁看老,六岁时,陈晴要什么便必须得到什么,到现在仍如此,一辈子估计都不会变了。说来有趣,大多时候,她还真的能达到目的,便越发养成了她有目的必达到,有怒火一定要发泄出来的性子。

朗琴对郎甜甜今天的表现痛心疾首。她表示,再不干预,后果不堪设想。“别说大家闺秀、名门之后了,恐怕以后在社会上安身立命都困难。到时候,”她扶着额头,想想措辞,既不能诅咒自己的亲孙女,也不能轻描淡写事情的严重程度,最终她说了句自认为中肯的话,“我们不教育,政府会教育她的!”

陈雨从自身的基因出发,过了一遍,亲姐姐和女儿的异同。这种性格,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对别人是坏事,对自己是好事,不会抑郁,只会焦躁。朗琴的话,她听进去一些,可是,甜甜真的只随陈家的基因,像大姨,一点郎家、殷家的基因没有吗?

朗琴的拳头还在桌面上轻轻地砸着、扣着。她的词汇量不算大,来来去去,都是那些词。“以后怎么办”“将来”“社会”等等。她换新词了,旧日关于甜甜性格不好的回忆慢慢恢复,她提醒陈雨,“还记得甜甜中班时候,被叫家长那次吗?”

陈雨怎么会不记得。幼儿园的卫生间男女混用,那次,甜甜在小马桶上大便,一个小男生在旁边小便。甜甜擦完屁股,站起来,按下马桶开关,冲大便时,小男生笑话甜甜大便太臭,是“臭甜甜”。甜甜从垃圾桶中,抓起刚扔掉的粘着粪便的纸巾便往小男生嘴里塞。小男生确实不敢再笑话甜甜,小男生的家长不依不饶找到老师,陈雨在出差,是朗因去幼儿园交涉的。

朗因不觉为耻,反以为荣,回到亲爸亲妈这儿,表扬闺女,“特别解气,特别霸气,我闺女以后不会受人欺负。”当时朗琴即表示反对,“这是大家闺秀干得出来的事吗?”

朗琴旧话重提,质问陈雨,“你们的教育是对的吗?如果不是你们的教育,谁教出来的?这孩子究竟像谁?”

是啊,像谁呢?

说起情绪不稳定,朗因难道不是标杆人物吗?朗因高中时,作为知青子弟,回到北京读书。大学毕业,他靠自己发奋擦边通过考试,靠家人找关系找门路,取得某部委下属单位的入场券。他先在单位的纪委干,一干七八年,而后换到办公室工作,写材料,管培训,伺候领导,什么杂活儿累活儿都有他份。

用他的话来说,没有一天不装孙子的。在外,在单位,有多压抑,要看多少脸色;在家,在内,私底下,就有多易燃易爆。你看着他平时哼哼哈哈的,只要不让他操心,啥都行,遇上领导呲他,工作太忙,或逼着他做不想做的事时,他就是个随时随地要炸的炸弹。

拿朗琴和他的母子冲突来看吧,在陈雨之前,朗因有过一任女友,和着名歌手同名,叫那英。朗琴喜欢那英,因为那姓亦是满姓。连那英比朗因大三岁,这种世俗眼中的bug,朗琴也视而不见。“我们旗人,千百年来流行女大男。”朗琴无根无据地说。

后来,那英出国,朗因和她分手。再后来,那英回国,朗琴听说了,鼓动朗因去重续前缘,被朗因拒绝。朗琴嘴碎,叨叨叨,叨叨叨,郎因是爷,更是巨婴,他不想听了,直接捂耳朵。朗琴以为儿子是害羞,不知通过何种途径要来那英的手机号,她直接用座机拨好电话号码,将话筒递到朗因手中,郎因不明所以,听到话筒中的声音,才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他火冒三丈,挂了电话,让母亲少管他的事。

那还是朗因和陈雨恋爱时,陈雨来家做客,朗琴主动提起的。她说起儿子脾气之坏,“跟孩子似的,陈雨,你要让着他。”她从里屋大床旁边的床头柜抽屉里取出砸坏的座机给陈雨看,“我只说让他给那英打个电话,他居然用锤子把电话砸了。”

那时的陈雨多么年轻、天真啊,天生幽默的她,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个笑点上:为啥未来婆婆要留着坏的座机,是珍惜东西,还是保存证据。此外,她会错意的是婆婆的心思,她以为未来婆婆告诉她,男朋友的糗事,和前女友一刀两断的往事,是和她拉近距离,分享秘密。谁能想到,若干年后,她和朗因闹小矛盾时,婆婆又拿出那只座机警告她,“你得让着朗因,他发起疯来,我都怕。”

作为一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陈雨常常想,我稳定,倒是我的错了,我要担待所有人吗?

“这孩子究竟像谁?”朗琴再强调一遍,“陈雨,你在不在听我说话。”

“我在听,在想。要说这性格,从我家的基因看,有点像我姐姐小时候,从朗因那看,甜甜和她爸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陈雨正正身子。

她一向认为越是非正式的谈话,越要拿出正式的架势,谈话才能有作用。越是正式的谈话,越是要不正式的谈,事情才能在融洽、轻松的氛围中暗暗推进。

陈晴双手在桌上抱成一个半圆,她对着婆婆,正式谈话,简直是谈判、请教,乙方服务甲方的姿态,让朗琴一愣。

“不管甜甜像谁,你要管,必须管!”朗琴咳嗽一下,回避陈晴的眼神,字字落地有声。

“管,肯定管。”陈雨答应得痛快。一方面,她把朗因和陈晴发疯的状态都复习了一遍,她同意婆婆的意见,不干涉,甜甜就是朗因+姐姐的结合体,那太可怕了,都是三十多岁的大宝宝。不干涉,甜甜老了就是婆婆现在这模样,一辈子是公主,这句,她忍住没说。另一方面,这段时间,甜甜毕竟是爷爷奶奶带,麻烦了人家,还不让人家说说吗?就像那些年她拉来的投资,钱都出了,还不让人挑挑毛病,提提要求?

请问,公公婆婆能给陈雨什么投资?不是资金的资,是资助的资,身体力行的资助。去稻香村买牛舌饼时,陈雨还奢望过,待会儿,好好和公公婆婆说说,看看能不能让二老再帮一段时间的忙,即接送,再过几天,甜甜即将成为光荣的一年级小学生,小学是朗因单位对口的,坐地铁要七八站路呢,加上两边走去地铁口的时间,来回总要俩小时。

冲进稻香村前,李大夫的助手联系了她。妈妈的放疗一周五次,一个疗程五个礼拜,听李大夫的安排,最快下周开始,最晚也不会太晚。她要腾出手,在姐夫不在的情况下,全力伺候妈妈。如果没人帮忙接送甜甜,很难想象,所有事如何全部周全。靠朗因?朗因的命像卖给了单位,靠朗因?朗因酱油瓶倒了都不扶,牙膏用过一次就找不到盖子了,他即便有心伺候,能力也不逮……

陈雨知道和婆婆之间有难以修补的裂痕,可是努力努力呢?人都有老的时候,婆婆就没想过,她以后病了,谁送去医院,谁出钱,谁运筹帷幄,和医生共同决定手术方案?

经妈妈一病,陈雨对手术流程、医院手续全跑了一遍,她感觉,治疗就像项目,主事人就像项目经理,要迅速吸收,迅速消化,迅速判断,迅速决定,一盘散沙似的治病,绝对不行。

陈雨这些话还没说出口,点到位,朗琴层次分明的谈话,属于第二层次的来了,直接摧毁了陈雨的奢望。

第二层次的第一小分层,是钱。

朗琴想和陈雨算账,湿头发全干了,捂在后脑勺那儿,热得慌,朗琴撩了一下,把左边的头发全拨到右边,搭在肩膀上,像放一把旧拖把。她发际线那儿的头发发根是白的,看得出,她常年染发。

“小雨。”朗琴见陈雨答应好好管教甜甜,心下满意,言谈间省掉姓。

“哎,我听着呢,妈。”陈雨敏感地也换了称呼,她还抱着好好说说的想法,她把海魂衫的袖子往上提提,在两边肩头堆成堆,双手十指交叉。

朗琴看不惯陈雨这种小混混式的打扮,讲正事前,插播了对陈雨的建议,“小雨,我们这样的人家,走出去的姑娘,要穿得大大方方。”她把右边的头发又全部摞在左肩膀上,“出门要穿有腰带的连衣裙,不能露胳膊,不能露膝盖,T恤、牛仔裤都是民工穿的。”

“我们这行就叫新闻民工。”陈雨不觉得自己穿得不大方,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心里却有个声音冒出来,“还不知道能干几天”。

朗琴话不投机半句多,回到正题。正题是揪住甜甜对抗她时,反复冒出的那句话,“你天天给甜甜灌输什么观念?‘我妈妈是家里挣钱最多的’,这是一个女人该说的话吗?把丈夫的自尊放什么位置了?再说,我们这样的人家,不需要小女孩子在外面抛头露面挣钱的,凡事都谈钱,俗不俗?”

陈雨还是年轻和天真啊,做不到城府深,做不到直奔目的,主要是朗因又准确踩到她的痛点。

打嫁给朗因那天起,陈雨就被公公婆婆灌输,不管在外面什么样,回家都要给老爷们打洗脚水的观念。别看公公婆婆都在大学里工作,公公还是个硕士研究生导师,人的三观和受的教育有时是统一的,有时是矛盾的,有时竟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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