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坐在前面,听得很清楚。男孩母亲之前告诉他:“填问卷的时候别再都选严重的了。”现在她又开始解释,“我只是叫你好好写”。k看到她站起身,从人群里低着头焦灼又愤懑地离开。她看起来像是在纠结什么,左右为难。过一会小孩给叫进去了,k走到诊室门口,透过玻璃窗向里看,门也没关严,他听得到声音。
轮到k进去了,医生眼睛看着电脑对他作出微笑。作家拨开椅子落座,身体靠着椅背,两条胳膊松散地搭在椅柄上。
“我觉得现在脑子越来越不清楚了。我听不懂人家说的话。”
“就是不知道别人嘴里说出来的话是什么意思对吧?比如我问你今天早上吃了没,你就反应不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每个字眼儿都明白,就是不能立即领会整句话的意思。”
“差不多。”
“这也是你这种情况的正常现象,不要因为它去焦虑。”
医生现在整张脸都面对着k,身体前倾,双手合着放在桌上,手指交叉。眼镜下面一对笑眯眯的眼,眼角边全是挤出来的细细的皱纹。作家目光低垂,望着桌面问他:
“你认为我可能是在自我暗示吗?就是说……这些都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有了这种疾病,所以就觉得自己真有许多不存在的症状。实际都是心理作用。”
“不,不会的。你不该这么想,那样对自己太苛刻了。”
k抬起头长久地看着对面的人,眼光无神,眸中只有无力的沮丧。他几乎就要说出来了,喉咙紧绷着,但冒上来的一股彻底的疲惫与胆怯又让他无从开口。
“那样说恐怕对小孩也太苛刻了吧。”中午回去,作家就把这句话写在日记上。
星期三,k到少管所看望z。作家进了大门向里走,一路上看见四周的土墙上架着一圈通电的铁丝网,许多地方都是覆盖植被的绿化地,剃着寸头的男孩聚在里面种树,还有几个嬉皮笑脸地拿着手上的书朝管教说话。k来到探视室门口和一个年轻的保安攀谈,从他嘴里了解到,刚才那些和学校里某些学生看起来大同小异的小孩,许多都是贩毒、严重盗窃罪,还有几个杀过人的。这时从房间里面出来几个人,警卫告诉他那是z家里的亲戚。这些人中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上了点年纪,但仍精神抖擞。他不平地朝身后的人喊:“现在人也不知道叫!你们看他刚才叫我们哪一个了?一个人都不叫!”没人答他的话,他们彼此拥攘着走远,全都缄默无声。k低下头,又开始垂头丧气。“人竟然能沦落到这种地步。”年轻人听到他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句话,愣了愣神后就笑起来,表示会意。“也不至于这么讲,这地方小孩最大也不成年,也有改好的。”“我不是在说小孩。”
k进入房间,看到z坐在一张长木凳的一端,方桌旁边的窗子没装玻璃,只有铁栏杆。k坐到z的对面,看见他在几张纸上写东西,问他是什么,z说是检讨,每天写,要字数。k问他待在这里是否身心俱疲,z告诉他自己能到学习区去,跟那些斗殴或者强奸少年犯们尽量不交集,并且学校的那个领导不知道自己的情况,刚刚家里人来告诉他马上交了医院的诊断证明就能让他出去,虽然可能又要给逮进病院。
两个人对视,激奋者迷惘,忧丧者愧疚。作家从背包中拿出一本书,放在桌上推到学生跟前。z说自己现在看书越来越难了,总是半天看不明白一句浅显的话是什么意思,只能一行字反复看。原本在学校里他常因遇到这种情况而紧张甚至恐慌,但到了这里他反而觉得无关紧要了。于是过了一阵,k又把书拿过来,翻开,念起来。
“……这些人拿‘碾轧意志’充当教育根本,但在这名学生身上,对个性的泯灭和意志的碾轧并未取得成功。他太强大,太倔强,太骄傲,天分太高。教育没能泯灭他的个性,却唯独教会他一件事:憎恶自己。反对他自己,反对他无辜而高贵的本体,耗尽了他整整一生的想象力。无论如何,在这一点上,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基督徒,彻头彻尾的殉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