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离开少管所后准备回家,到了街上,随着一股异常的亢奋感疾步行走。一侧的拐角墙上挂着牌子,一家出名的快餐店。k只经过门前几步就返了回来,开门进去。
靠着门口的桌椅上坐着一个女人,她望向乖巧安分的女儿在旁边狭窄的楼梯间上上下下攀爬玩耍,她要消磨这庸常一日中乏味的片刻。这时屋子里传出小孩的哭喊,紧随着是他父母焦灼疲乏的哄慰声。作家注意到女人脸上自然流露出轻松,身心愉悦。k走到窗边,坐在面朝着玻璃窗的位子上,望着外面过往的行人与车辆,又看见玻璃板上倒映出的屋内。k身后的长桌边围坐着四五个男人,一边吃一边说话。男人都很难承认自己无知,就像他们有时故作寂寞一样幼稚。这几个人先是关于电费问题交换了意见,然后一个老练的人开始揭露“上面人”对电表暗箱操作的手段,说他们就坑长期家里子女都不在的老年人的钱;随后又谈到欧洲几个国家汽车行业的发展差距,接着讥讽一番国产品牌的水平。这时候突然有人提到一个新闻,说如果在这里发生有女子被人当街殴打的事情,他一定不会束手旁观。周围人略微愣神后都反应过来,跟着随声附和。“几个人围着打一个女的,这种事都离谱到家啦。”“边上看的人也是怂货。”有人举起一个啤酒杯。“我直接就拿这个砸过去。”最后他们逐渐假想起来。
“他们根本没谱,凭感觉说话。”k桌上只放了一杯水,动也没动。“这算不上真正的良心。”k毫不怀疑,这些人一定会在他们想象的那种时刻里见义勇为,但没人会担心的是他们是否同样会在拥有和新闻里那几个人一样受人庇护的机遇时当个暴徒。没人知道批评历史上罪行的人是否只是现在手上没机会拿鞭子,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只是不考虑。“哦,如今人人纯真善良,爱护动物,过去奴隶时代社会上一半的人心安理得地奴役另一半人的情况只是一种巧合。”k看得清清楚楚,人们始终在赋予原因,想象差异。人不会反对他自己,他只是凭感觉做事,而这根本没意义。他受惠于时间坐在他的位子上,看见低处那人污浊的身躯在跪行俯首,然后就被胸腔中猛烈而恶性的快意催促着跋扈起来,竭尽自己匮乏的想象力来叱骂他;要是时运只允许他和几个学生待在办公室里,他就愉悦地对他们指指点点,大伙一向津津乐道的所谓情谊就彰显在学生们对他腼腆而娴熟的奉承中。手势,话语——恰如其分的局促表现,张弛适度的结结巴巴。但这只是另一种奴性,因其表面那一层柔软且光泽温润的皮毛而让人在顺从中沾沾自喜。“他们之间的区别是如此微小。”人从来不会变,唯一的变化只发生在人对同种事情的不同用心上。
k垂头丧气又烦躁地跑出去,离开这里。他又开始像以往一样顺着街道行走并朝那些店铺里张望。他看到那些人在便利店的食品架前挑拣,在衣店里一只手拿过衣服贴在胸前比照,在饭店里围坐着一边吃一边笑……他一直紧紧看着,直到闷在胸腔里的痛苦大过不舍。他携着浑身倦意走近露天地摊上的几把塑料椅,坐下,手撑着仰起的头,闭上眼费力地呼吸。这时才走了不算太长的路,他睁眼又看见远处的快餐店和店里温黄灯火中来往交错的人影,看见那几个男人还坐在一块吃喝,听见旁边商场里传来年轻男女的嬉笑,眼前几个妇女抱着小孩在外面晃晃悠悠地走路说话。他感到无比地吃惊。这安逸景象给予人那似永恒的安宁感受是如此真切,以至让人相信这幸福绝不会因任何命运的发生而出现变故。他现在感到人恐怕就是靠着对那些莫名其妙的确信,靠着这些深信不疑,才克制住对自己生命的一眼洞穿,才活下去。
傍晚时分,作家回到住处。k参加工作之后,每月底工资三分之二交给父母,并且从不参与家庭聚会,当然也没人异议。这也导致家里的家具像他的话一样少。此刻k站在空旷的客室中央,感受着长期以来追寻的宁静现在又给他带来怎样纯粹的折磨。他眼望着面前被外面暮色染映出昏黄光晕的墙壁,试图从此地的蛰居之中找到其深藏的安逸。但许久,这封闭中只传来阵阵恶毒的死寂。k又有意去打开屋子里所有的门,第一次毫不吝啬地让那些房间的角落见识到阳光,让他自己完完全全地经受太阳那历久无新的空乏注视。但这也只更加突显那枷锁的存在。这时口袋里传来铃声,k拿出来看到父亲发来的信息,他没看内容就放了回去。k知道这一定是必要的信息,否则他不会发来。因此又想到父亲,认为自己了解他。他性格古怪孤僻,这是实际。他待人苛刻,对己宽容,因而滋长傲心,脾气暴躁。到后来他突然间变得言语友善,举止亲和,这并非是他开始谦虚自省,而是另一种优越。他觉得年过半百不该再和傻子们伤情绪,自己以前努力过但身边人毫无进步,他们始终犯错,不像自己总能一眼看出事情的差漏,不如自己博知、稳重。他认为自己以往正确,现在更进一步。
“独来独往而庸俗的人,也许衰老也让他产生自怜的心态。”k头脑昏沉,别无他法地走进房间,又准备去睡觉。躺在床上,呼吸逐渐轻微,一阵风在作家的脑海中回荡,吹响在那里某个角落中蜷缩着的声声细语。
“柯塔尔为何这样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