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没有……”男人的手指头无意识地蜷曲起来,“我就是,认识到自己以前太不是人,没有做好一个父亲,对不起她们母女……”
“且算你说的都是真的。”罗述依旧语调平平,听不出有什么情绪,“那你22号到的松安,到今天24号,为什么米雯甚至都不知道你来的事?你既没有马上去看你的女儿,也没有告诉她你来了松安,这一点,你怎么解释?”
“我……”邓岳平说话声音嘶哑,就像饱经风霜的戈壁荒漠,他布满老茧和裂痕的手交叠在一起,不自然地搓来搓去。
审讯室里一片寂静,罗述不急着往下接着问,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等他给出一个像样的答案。
“我……我打算明天……明天去的……”邓岳平支支吾吾,答非所问。
“我不管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我只是问你,为什么这两天没有去?”罗述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
“我……”他“我”了半天,都没能再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
罗述微向后仰:“那这个问题我们先跳过。旅店的监控显示,你在23号出去了一趟,大概四个小时后才回来。据我所知你在松安除了你的前妻和女儿并没有认识的人,那这四个小时里,你去干了什么?”
“23号……”邓岳平嘴里呢呢喃喃念着这个日期,眼珠子不安地左右移动,最后猛地抬起头,“我是去劳动市场……对,去劳动市场了,想看看这边有没有我能干的活。”
“所以你找到了么?”罗述不紧不慢地顺着往下追问。
邓岳平又低下头:“没有。”
“那今天呢?你又去干了什么?”
“今天……今天也去了劳动市场……”他神经质地重复着,“今天也去了劳动市场……”
“是吗?”罗述轻描淡写地问道,“那你脸上的伤,又是怎么来的?”
“伤……”邓岳平下意识要抬起一只手去摸脸上的血疤,却发觉两只手铐在一起,无法单独行动,只能作罢。
“是……是我不小心,自己磕的。”
罗述目光落下,似乎是在纸上写什么东西。她边写边问:“怎么磕的?”
“就是……走路没看路,被绊倒蹭了一下。”
罗述停下笔,抬起头,白炽灯照在她脸上,隐隐也照出几分疲倦,但疲倦的似乎只是这副躯壳。
“现在,把你今天从早晨起床到现在的所有行动,事无巨细地向我复述一遍。”她说,“包括你脸上的伤怎么来的。”
话音未落,邓岳平松弛的眼皮仿佛突然恢复了生机,那双一直像是半闭着的眼睛,蓦地睁大一瞬,又很快恢复原状。
他的头垂得更低,开始用指甲扣自己手上的死皮。
“今天早……早上七点,七点多,我就从旅店出来了,然后去……去劳动市场……”
“停。”
他没说几句,罗述就出言打断了。
邓岳平目光混浊地望着她。
“你说你去劳动市场,怎么去的?吉祥旅店到劳动市场近二十公里,你不可能走着过去。”
“我坐……坐公交。”
“坐的几路?”
“不记得了……我就是问司机到不到劳动市场,司机说到我就上了……”
“好,继续。”
不知是不是好不容易打好的腹稿,被这一打断搞得全忘了,邓岳平又是一阵支支吾吾,才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
“到了劳动市场,我就找了个地方坐着,等人招工……等到12点左右,没找到,就想回去,往车站走的时候,就磕了一下,把脸磕伤了。回来之后我就一直在旅店睡觉,没出去。”
“那我们去旅店的时候,你为什么要跑?”
“我,我去买点东西吃,赶巧了……”
“旅店外面有一整条小吃街,你要坐一两个小时的公交跑到郊区买吃的?”罗述扯了扯嘴角,眼里没有一点笑,“编理由也稍微编得像样点。”
邓岳平没吱声,重重地呼吸着,额头上冷汗被灯照得反光。
晏筝在电脑上打字的声音也停下来,审讯室里安静到像没有人。
寂静持续许久,罗述才合上手里的本子,轻轻站起身。
“今天先审到这里。当事人确认与案件相关,且意图隐瞒事实真相,延长拘留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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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道里黑漆漆的,因为太过疲惫,双脚落在地上的声音很轻,不足以吵醒沉睡的声控灯。罗述摸黑走到家门前,拍了下手,周遭才勉为其难地亮起来。
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插进钥匙孔,轻轻一拧,门便开了。
已经晚上十点多,合上家门的那一刻,忙碌了一天的疲惫才从脚底向全身爬去。罗述只草草收拾一下,就进了卧室,关上灯躺在床上,仿佛随时都能睡着。
这个不算大的房子里只她一人,隔音也不好,家里家外稍微一点声响,都能听得格外清晰。
罗述闭上眼睛,大脑沉沉地陷入黑暗,黑暗没有停留很久,在终于陷入梦境的刹那,便销声匿迹,变成了时常来访的那件旧事。
盛夏、蝉鸣、瞎子河。
尖叫、哭喊、嘈杂声。
躺成一排的少年尸体,湿淋淋,白生生。
梦里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被人群裹挟着的那个女孩,还是在远处旁观的路人。
其实那件事发生之后,没两年周围人基本上就不再提了,她也没再露出过什么恐惧。但如今快十五年过去,她还是不知道,不再害怕夏天,不再害怕水,能否就证明自己已经彻底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