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钰听了刑维民的话,颇感意外的敛住笑意,往靠椅后背一倒,向对方投去饶有深意的眼神。
他能理解为什么刑维民会提出这个看起来跟他自己毫不相关的问题。
急诊科那边,人员匮缺的情况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院里一直将之视为重中之重,平时不断从门诊各个科室抽调人手前去支援,大家伙对此操作早已习以为常。
医院甚至规定才参加工作不久的低年资医生,都需要去急诊轮转培训,而且急诊科的一系列福利待遇,也要比门诊这边高出许多。
可是尽管如此,面对繁重的工作压力,医生还是将急诊视作从医生涯的噩梦。
这些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很显然,刑维民此时在意的并不是这些。
见对方不答,刑维民也不催促,眼睛直直地盯着对方,过了半晌才嗤笑一声:“陈院这是有为难?”
陈钰收回视线,也不跟他置气,反而笑着问:“绕了半天弯子,你就想打听这些?老刑,你是真行啊!年轻时候不开窍,临到老反而知道琢磨问题了?”
刑维民依旧板着招牌脸,说:“收起你那套官腔,听着就不舒服。”
陈钰此时还在思考,他的双手搭在鼻子下面,摆出锭司令的经典动作,心里有点拿不定主意,在说与不说中间纠结。
这时门外传来动静,孙正甫走了进来,张口就问:“陈院,怎么说?”
听到声音,刑维民下意识转过头看去。陈钰脸色一变,连忙冲他招了招手,示意孙正甫把办公室门关上。
孙正甫顺手带上房门,搬来把椅子靠着刑维民身旁坐下。他笑呵呵地问:“刑主任也在谈工作,这会聊完了没?”
刑维民表情没变,可瞧着对方乐呵呵的脸,心里无名涌起阵不悦,不咸不淡地回了句:“我在这里,孙主任觉得很奇怪?”
孙正甫笑容僵硬在脸上,随即带着询问的眼神看向陈钰,问:“陈院,老刑这是怎么了?”
他不过问候一声罢了,没想到莫名其妙挨呛了一下。虽然知道这家伙脾气不是太好,但是也没差到这种见人就开火的程度啊。
三人相熟多年,陈钰也乐得看笑话,老脸绽放出一朵花:“这我可不知道,你俩一个科室,成天都在一块,难道不比我清楚?”
孙正甫摇了摇头,好奇地看着当事人:“老刑,你这又是吃哪门子炮仗了?好端端的跟别人欠你百八十万似的。”
刑维民低哼了一声,说“你那宝贝学生马上要挨处分,你这个当老师的不知道调解调解?”
“这事我能怎么调解?我去说一句,人家当事人就能听我的?”孙正甫把手搭在办公桌上,没好气的回了一句。
他想了想,又说:“其实换个思路想想,一个人想真正的成长,就必须改掉身上不好的习惯,更不能把情绪带进工作里。咱们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你应该能明白这一点,李西北身上问题不少的!”
刑维民表情滞了一瞬,细细咀嚼着对方的话,好长时间没有吭声。
这时,孙正甫又说:“西北年轻,心气又高,趁着这么个机会受受挫折,也没什么不好。”
刑维民瞪了他一眼:“别拿你们那套官场作风跟我说话。”
“这是你自己觉得。”孙正甫直起身子,不以为意的说:“之前急诊支援的事,我一直都在犹豫。直到我前两天问他怎么看,他反问我急诊科的收入怎么样?老刑,你知不知道急诊收入怎么样?”
正常来说,急诊的绩效肯定是要高于门诊的,但是相比较胸外科来说的话,确实也不好做比较。
他有些想不明白,李西北那么年纪轻轻的小伙子,怎么会掉进钱眼里。
刑维民沉默了半天,最后才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问:“那你的意思是西北做了什么?”
孙正甫摇头,诧异地说:“你怎么会往这方面想?那小子要是能做出这种事,我反倒不担心了。”
在各行各业,只要关于收入这个话题,谁都说不清楚,用现在年轻人的话来说,那就是钱没了可以再赚,良心没了挣得更多。
在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没有绝对的公平,同样也不是所有的付出努力,都会得到该有的回报。
其实,自从踏出校园大门的那一刻开始,这个世界上的不公平就会如影随行地伴随着人们的一生。
你可以选择仇视它,也可以变得顺从它。
这一瞬,刑维民的思路突然被打开,他想到了许多问题。或许李西北是不是也应该做出些改变?他应该学着去适应这个社会,而不是将自己圈在既定的思维里,别人走不进去,自己又走不出来。
孙正甫看着刑维民面露思索的表情,微微笑了一下,继续说:
“是吧?你现在也说不清楚了。西北的情况我是知道的,小伙子压力挺大。其实有压力是件好事,大家伙谁不是顶着压力扛过来的?”
“这么些年,他在学习和工作上一直走得太顺,你觉得这样真的好吗?大学早早地就被带进项目,研究生还没毕业就进了医院,二十八岁的主治医师。
老刑,现在你还能看见三十岁以下的主治吗?人不趁着年轻的时候吃点苦头,多看清楚一些事情,等到你我这个岁数再翻一次车,那后果是不可想象的。”
“而且我始终觉得把一样东西做好,和把一个学科的事情做好是两回事。不可否认,他医学方面的天赋的确很高,但到底还是一块待精雕的美玉。我认为不管这块玉本身怎么样,在它没有被精雕之前都是没什么大价值的,虽然材料很少见,可也不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
说完,孙正甫扭头盯着陈钰的脸,接着问道:“陈院,要不也别藏着掖着了,老刑又不是外人。”
孙正甫的话让陈钰沉默了半天,最后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并没有说什么。
孙正甫和刑维民不一样,在陈钰心中,孙是他的同道中人,可以交流事业上的问题,而刑是他的知己老友,只能谈一谈工作生活,所有和利益有关的事情,都不应该跟对方提起。
这就是陈钰的工作与事业论,同是医生职业,有人将其当成工作,而他将其看作事业。
刑维民见状,冷冷地说:“你俩真是脾性相投,你们琢磨的那些阴损事我不想听。”
陈钰干笑两声后,接过话茬说:“你这炸药包性格一点就爆,谁敢告诉你?什么事还没弄个明白,自己就先爆炸了。”
刑维民听完这番话,盯着他看了很久,空气变得很紧张。最后他猛然站起身子,快步朝着办公室门外走去,皮鞋与地板发出短促的敲击声在不大的房间回响。
他说:“你们两个越来越不像个医生了,那些事情我不想听。人孩子不容易,别搞得太过份了。”
办公室的门被重新关上,屋子里陷入一片沉默。
陈钰和孙正甫对视了一眼,随即想起什么,突然一拍桌面急切的说:“你来的正好,差点忘记正事,我给你看个东西。”
说着,他从电脑将视频画面调出,然后快进到了最后三十分钟。这是今天手术室内的监控录像,画面内没有声音。
视频放大,定格在手术台患者身上的术野区,安静的气氛中,一只手突然按住那颗正“扑通扑通”有规律跳动着的心脏。
瞬间,心脏跳动的节奏还有强弱,都被这只手掌掩盖,但他们依然可以清晰的看到,画面里的这只手在随着心脏的跳动做着轻微的开合,就像长在心脏上一样。
随着心脏位置缓慢的偏移,一个咕咕冒血的破洞在术野内显现,正是在下腔静脉近心端。
接着一把弯钳突然进入视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入下腔,然后缓缓抽出,无影灯光下,一小块闪闪发光的东西在钳尖上闪耀。
孙正甫盯着电脑显示屏,眼睛陡然睁大:“这......这是?做手术的人是李西北?他可以主刀心脏手术了?”
陈钰没有理会他的惊叹。这个场面自己虽然在现场经历过,但如今再看一遍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被画面中操作吸引住。
每当看到惊奇之处,他就情不自禁地想要说出内心那个深藏的槽字!
陈钰当时只顾着惊讶于李西北搬动心脏的手法,却忽略了他取玻璃碎屑时的操作,现在重新再看一遍才察觉,对方的操作原来是那样的快准狠!
在手术室时,他站在李西北的对侧,现场的很多操作细节,其实还没有此时通过录像还原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