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宫出来,野王心中像压了一块石头。他好不容易翻身上马向使馆而去,边走边想着心事。解忧公主的苦难当然令人唏嘘;万年身为人子,明知母亲处于水深火热,却无能为力,其痛苦亦可想而知。野王既为好兄弟的苦楚而哀伤不已,更为其处境而忧心万分。万年临时受命至莎车接任国王,原因莎车历来为乌孙属国,其国王与乌孙国王同宗同族,一脉相承;现任乌孙王都乐与万年同为老乌孙王与解忧公主亲子,故万年任莎车王是天朝及乌孙、莎车皆可接受的方案;但万年在长安为质子十余年,并无任何方面经验,又在莎车毫无根基;陛下之所以还坚持命其为王,皆因其兄都乐为乌孙国王;乌孙国兵强马壮,国力数倍于莎车,足以震服莎车。但看如今情形,都乐与万年非但无兄弟之情,只怕还甚于仇敌,如此则万年外援已失;再据今晚情形看,万年欠缺统帅之才,属下多有不服,呼屠徵明显不是善类,则可谓内患四伏。自己这位兄弟如今已是如同坐在火上烤,却尚不自知,岂不令人忧心?自己要如何做才能帮帮他呢?
正在信马由缰,想得出神时,忽觉眼前白影一晃,似乎有物飞驰而过。野王醒过神来,一抖缰绳,策马向白影去向追去。奔出几百步远,便已来到城墙边上,忽然不见了目标。野王抬头向城墙顶上搜寻,眼光落到城墙根一棵高大胡杨树上,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那稀疏的树叶丛中,两只明亮的眼睛也正盯着自己,眼波流转,绿光莹莹,在明月之下如同坟头两只灯笼;灯笼之后一团雪白,后肢着树,前肢立起,其势如人,隐约可见额顶一搓圆形黑毛,却不是那只白狐是什么?
野王立即飞马向胡杨冲来。那白狐却不惊慌,等野王冲到树下,一扭身向树顶窜去。莎车小国,城墙并不高,树顶离城墙顶只一丈不到,横向也只有五尺左右。只见那白狐从树顶纵身一跃,已经落到城墙之上,三两下便又窜到城墙顶上。野王马到树下,不及多想,两腿一蹬马背,飞身抓住一根树枝,双臂一抖已抱住树干,然后迅速向上攀爬,转眼便来到树顶。那白狐却并不急于翻墙而去,而是凭墙向下观望,似乎等着野王来追。野王一咬牙,弓身聚气,双脚猛蹬树顶一根横枝,如大鸟一般飞扑到城墙之上。好在城墙年久失修,墙面坑洼不平,着手之处可以抓握。但陈砖旧土,大力冲击之下碎片崩裂,尘土飞扬,脚下一滑,险些掉落。野王死命用手指抠住砖缝,稳住身形,向下一看,离地约有三丈高,不由暗叫好险。抬头向上,仍有一丈距离,当下没有退路,只能抠着砖缝向上攀爬。凭着一股冲劲,竟也很快爬到城墙顶上。再看白狐,已经窜到城墙另外一边,回头看了野王一眼,向外跃下。野王不及喘息,奔到墙边,只见一道白线沿城墙激射而下。野王环顾城墙顶上,见并无绳索之类可供缒城而下,只有一排大旗立在墙边。那旗杆约一两丈高,加上大旗当有两三丈长。野王不及细想,伸手拔下两根大旗,将旗角打结系在一起;再两手各抓住一根旗杆,将旗结套在另一根旗杆之上,把心一横,疾奔数步便向城墙外纵身跃下。旗结“啪”的绷在旗杆之上,受力不住,“嘶啦”一声立时断裂。野王此时离地只有一丈多高,借力缓冲,双手撒开旗杆,一个翻身,已落到地上。所幸墙外地面长满半人高杂草,落地竟然毫发无伤。
起身再看,白狐身影隐约向北而去,赶紧拔足再追。发力狂奔一段之后,眼见白狐便在前方一百步左右,野王想再快一些追上白狐。哪知自己一加速,白狐便也加速;自己松一口气慢下来,白狐也同时慢下来。一人一狐之间距离总大约保持在一百步左右,似乎那白狐在有意在戏耍自己。野王当然不会放弃,咬牙紧紧跟在后面。
如此奔跑了大半个时辰,野王已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一抬头忽见前面闪出一座山峰,于茫茫戈壁中拔地而起,峰顶气象奇绝,正是狼首山!野王暗叹一声,一口气竟然跑了五十来里!眼见白狐腾身而起,攀上山体峭壁。野王紧跟着奔到山脚,见南面石壁陡峭不可攀,便绕着山脚向后跑去。忽见北面岩壁上有一道巨大豁口,当是长期风化而成,在浑圆山体上留下一道凹槽,恰似人的脊背骨处向下凹陷一般。凹槽坡面不甚陡峭,还爬着一些杂草灌木,可供落脚。野王立即顺着缓坡向上爬,来到半山腰,凹槽渐与山体平,再没有可以向上之路。野王心急,四处搜寻,忽见一角灌木丛后似有一个洞口,约有三尺来高。野王爬到洞口,黑黝黝的深不见底,似有风从里面刮出,野王一低头钻进洞去。洞内七转八弯,坑洼不平,不时有尖石划破手掌,或者戳到额头。野王顾不得疼痛,沿着洞道不停向前爬,心内狂跳不已,不知这是否是狼窝通道,前面会不会猛地跳出一只狼,张开血盆大口向自己扑来。爬了大约半盏茶功夫,眼前浮光乍现,再几步便豁然开朗,竟已爬出洞来。
洞外却是平地,地面铺满碎石,抬头可见天空。野王立起身子,长舒了一口气。向前方看去,见脚下一丈之外仍是悬崖,回头向上看,便是直立岩壁。野王顿时明白,原来已经顺着山洞爬到狼首山横向层叠岩与纵向直立岩的交接处。此处平台于半空突出,从山下却不易看到,故而昨日路过山脚下时没有注意到。此刻夜空恰好一轮满月高挂西天,月色照得山顶通明;却见那狼首尖吻之上一朵雪白俏立,周身银丝在夜风中如波浪轻舞,银丝周围被月色镶上一圈温柔光晕,正是那白狐!
野王想寻找向上之路,但见峭壁直立光溜,豪无立足之处,便只能望狐兴叹。白狐却似乎全未在意野王,只是低头向山下望去。野王正疑惑白狐在张望什么,忽听下面传来一阵“嗷、嗷、嗷……”的啸叫声,如狂涛一般由远及近,立时撕破戈壁夜晚的宁静。野王忙小心挪到平台边,趴到地上向下看去。只见从南边奔来一大群野狼,约有四、五十头,急如闪电,声若奔雷,顷刻间便来到山脚下。野王一惊,用力按了按着手处的石头,以确定其足够坚固,心知若不小心滚下悬崖,就算不摔死,立时也会被群狼争食殆尽。
狼群来到山脚,自觉呈扇形排开,狼头皆向着山顶狼首,齐声嗥叫。片刻之后,叫声停止,从狼群中走出一条黑狼,来到扇形中心空地上,对着狼群又“嗷、嗷”连叫数声。野王在半山之上,离狼群大约十几丈远,居高临下,借着月光可以看得清楚。只见此狼尤其高大强壮,通体乌黑,是条青年公狼。野王行走西域多年,立时便听出黑狼高亢的叫声中带有明显炫耀和挑衅意味,心中暗想,莫不是群狼在此角逐狼王?果然,狼群中随即跳出一条灰褐色公狼,来到黑狼近前,也是昂首连叫数声。其声音清脆嘹亮,却不如黑狼低沉浑厚;其身材也极壮健高大,却比黑狼犹有不及,年龄也明显更轻。黑狼回应一声长啸,便不再啰嗦,直接向褐狼飞身扑来。黑狼第一击便想咬褐狼脖颈,褐狼一闪身,躲开致命位置,但腰部还是被黑狼一口咬住,疼得发出一声长啸。褐狼甩动臀部,想要摆脱黑狼利齿,无奈黑狼一击得手便绝不松口,随着褐狼身体摆动而旋转。二狼首尾相连,在当地连转几圈,搅得地面沙石四溅,尘土飞扬,如同摔跤好手四手勾连,在场地中央旋转角力一般。只是这般局面并非均势,而是不利于褐狼。眼见褐狼伤口鲜血迸出,长此下去绝非好事。此时年轻的褐狼似乎冷静下来,它停止甩动身体,不再因为突然被对手咬中而惊慌,而是猛一回身甩头,也一口咬住了黑狼右后腿。黑狼大惊之下,想要抽出腿来,但褐狼亦死命咬住,绝不松动。
二狼一时陷入僵局。总体来说,局势仍然有利于黑狼。褐狼腰部血流如注,迟早会因失血过多而无力晕厥,而黑狼腿部被咬,并非致命问题。但此刻褐狼以命相搏,下口极深,再咬下去很可能伤及骨头,致黑狼一腿残废。对狼来说,戈壁生存,若是少了一条腿,别说争夺狼王宝座,便是想要在狼群立足都很难;其结局只能是在狼群成为最底层,拣拾残羹剩饭,甚至被赶出狼群。黑狼似乎意识到了这个后果,竟然突然松口放开了褐狼;褐狼似乎也有默契,松口放开了黑狼后腿。
第一回合结束,二狼各自后退几步。褐狼扭头舔舔自己腰部伤口,用唾液帮消毒止血。黑狼用力蹬了几下伤腿,发现并无大碍,立时不等褐狼喘息,又一声长啸扑了上来。褐狼闪身躲开,黑狼再咬,褐狼再躲。如此三五次后,褐狼因为腰部受伤,动作明显变慢,被黑狼抓住一个破绽,一头顶翻,在地上连打几个滚;正想翻身站起,但对手岂肯放过这千载良机,只见黑狼闪电一般扑了上来,一口便咬住了褐狼脖颈。脖颈柔软,黑狼利齿“扑”的一声扎入。褐狼再相挣扎还击,却毫无办法,既不可能挣脱,亦无法回头咬住对手任何其他部位。动物间打抖,若脖颈被咬住,则胜负生死已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