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难书趔趄着脚走上山来,一入屋门,步子便放轻了。他手中端着一碗小米与牛奶混合的热气腾腾的粥,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蹲了下去。
床上坐着两个孩子,一样瞪着乌骨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他用木勺舀起一口粥,吹了吹,先送到那个扎着小红头绳的孩子嘴边,再喂给另一个孩子。两个孩子长得并不像,女孩大眼晶亮,嘴唇朱红,长得像妈妈,男孩则生着一对长长的柳眉,眼尾上挑,更像他一些。他将手肘撑在床垫上,偏开头,想了一会儿别的。他知道自己已被众多仙门注意到了,且不论有多少人在觊觎着自己这份力量,光是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围剿,就让他无法将孩子养育在这里。思前想后,似乎只剩了一个办法。
当夜,他咬破食指在芸婴死时留下的书页上写下了一份秘契。那些书页在沾染了两人鲜血和无数悱恻哀怨后化作了一件神秘的法器,当他用自己的血在上面书写特定内容并绘制阵法后,书下的东西会形成契约,流淌铭刻于他的血脉中。
...从此之后,叶家将代代产下双生子,其一可继吾之职。双子血脉相连,即使修邪者身陨,黑傀儡被挫骨扬灰,只要另一个子嗣未死,尸气就能自动凝聚,产生新的傀儡...
他写完之后,淡漠地抬起头,血珠从指尖坠下。为了使自己的大业千秋万代不致中断,他必须要置设这种保险机制。...至于我本人的死,恐怕不远了吧。他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蹦起来捶了捶腰,又“噗”地正襟盘腿坐下,以祖先的口吻介绍了一遍这些事情,随后在掌心描了一个小小的阵,“啪”地一声盖在书页上,作为托梦内容将这段场景封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后,他又猛地豁开手掌,将鲜血哗啦啦地大量倾泻到书页上,把那些字迹晕染遮蔽得看不出一点来。随后,他随便在衣襟上揩了揩手,把书页对折几下塞进口袋,寻了一只柳条筐,将两个孩子一头一个放了进去,挑于肩上,又抓了两个冷硬的馒头,晃晃荡荡地走下了山。
他要去找生他的那个村子,他的故居,他的兄弟。
若是用传送的话,需要割破孩子柔嫩的皮肤将尸气融进去,他舍不得。
儿子就算了,女儿他是真的舍不得。
九天九夜,他方走回了那个土坳里的小村子。他也不知自己是否有近乡情怯的心情,茫然中他的脚已自动将他带到了那扇木排门前。
槐树的影儿一如当年,将满枝清香静悄悄地摇落,细碎的蕊瓣伏在土地上。
他恍惚了一下,可他还是觉得,自己更喜欢梅花。
门开了,里面站着的正是他三年未见的弟弟,叶难言。他没有表情地直着脚跟着弟弟往院里走。弟弟更黑更结实了,牲口槽里多了一头乌光水滑的大牯牛,正安闲地低着头反刍。这个家,似乎比他在的时候还兴盛些。
他心中一点感觉都没有,目光掠过这些他熟悉的事物时只是一片漠然与空茫,仿佛它们都不曾存在过一样。
毕竟,他从未真正属于过这里。
“娘呢。”他没有看到晾衣绳上母亲常穿的汗衫。
“走了,去年冬天。”
他从肩上放下挑筐,里面是两个孩子,男孩睡得香甜,女孩睁着一双水灵大眼好奇地仰着头,嘴边还沾着一点饼渣。
“这是芸婴的两个孩子,我想托你照顾他们。”
“芸婴呢?”
“......”叶难书半低下头去,眼下的黑圈被映得更深了。他发现弟弟一直都没有娶亲,恐怕正是因为忘不了芸婴。
叶难言瞪着眼瞧他。他背后斜斜挎着‘黑芒’剑,那把铁剑吸足了尸气血气,已经变成一件极其厉害的神兵,于日光下流转着邪异的色彩。“这三年你究竟都在干什么?!”
“......”他没法回答他。叶难言奋起全力给了叶难书脸上一拳。叶难书没有躲,趔趄了一下,一点红色从口角溢出。
叶难言挑着孩子进屋去,不管怎样还是得给远道而归的哥哥做顿吃的。叶难书一个人站在寂寂的院里,立了半霎,耸了耸肩,拍掌嘻嘻笑道:“你打黑山老祖...嘿嘿,你把黑山老祖打得多惨!...哈哈!有人把凶神恶煞的黑山老祖给打啦!...”他笑得流出了眼泪,拍着巴掌沿着老屋一圈又一圈地走。来到一处较为隐蔽的篱墙下时,他在地上掘了个坑,将血书页埋了进去。
“我过不了几年可能就会死,所以把孩子托付给你,老了也好跟你做个伴儿。”叶难书低头抠弄着土炕的边缘,兄弟俩曾经也齐头儿睡在这里。“男孩叫叶寻材,女孩儿是姐姐,叫叶寻梅。”叶难言和他一起趴在炕边,专注地看着女孩儿的小脸,那和芸婴颇为肖似的眉眼。...芸婴的孩子么?
此时,女孩儿晶烁的眼睛正兴致勃勃地盯着父亲看,他走到哪它跟到哪,好像很好奇父亲接下来会做什么。叶难言低声道:“你走了他们不会哭着找你要你吗。”叶难书状似无所谓地瞥开了眼睛,打了个呵欠笑笑:“一岁两岁的孩子,过段时间就忘了谁是爹了。”
叶难书从怀中掏出一大包银两,放在炕上:“女孩儿长大之后,她若愿意,便叫她寻定一处仙门,拜师学艺去。”
他挑起空空如也如也空空的筐儿,再次走到那个有槐树影子的院里去。弟弟叶难言无言地把他送出来,走到院中央的时候,叶难书终于声音低低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一片光点样金黄清香的槐米落在他的肩头,暖暖的,可是尸体不需要阳光。恍惚间他仿佛听到一个青稚的声音:
“哥!你看小六子新编的草蚂蚱...”
他走出院门,走出村口,走上土路,忽然抬头纵声大笑起来:“哈哈!我是黑山老祖...这一下身子无牵无挂!..哈哈...无牵无挂!想干甚么就干甚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的脸上涕泪交横,仰起脑袋,任那些苦水子咸水子一滴不剩地灌进领口去。沿路那些乱坟岗中一股一股的黑色尸气被抽出,注入背上的“黑芒”中。他将扁担从肩上取下转着玩,一下脱手,一只柳条筐被甩到了路边的草丛中,他又狼狈地扑进去捡...
二
地上一团乱糟糟的发影一动不动,只是偶尔顶心上的一小撮毛发被风挑逗一下,显出世界并没被静止。随着“啪嗒”一下轻微的响动和一声:“将!”,空间的静止被打破了,影子移动起来。
乱发披垂,在一侧被随意地一束,其下露出的是一张黑圈深重、俊俏清瘦的脸。
叶难书饶有兴致地望着自己被杀得丢盔卸甲的棋局,推盘拊掌道:“好!好!还是研丹你厉害。”棋盘对面的那个人则抿起朱唇,媚眼如丝道:“属下不敢当。”石桌下的腿向叶难书下盘勾去。
叶难书却未应他,从石凳上站起身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唔——嗯。”从台子上随便拿了个荷包:“下山玩一圈去!”
下得百级石阶,他回首望去,只见自己那座黑山看起来树青水翠,生机盎然,一派宁静祥和景象。这是他会法术的手下施的障眼法儿,外面看去就同周边的群山一样毫无异处,只有身怀仙力的人闯进来才能不受影响看到其真实状貌。
叶难书一路溜下山来,头罩兜帽,“黑芒”也用一块厚布密匝匝地裹了,掩住了那邪异的光彩。他哼着歌儿,穿过山下零散的市集,在小贩眨眼的时间就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人摊上摸走了一个萝卜,一根黄瓜。小贩疑惑地看自己的摊子,揉揉眼,分明记得是还剩九个萝卜呀!
走出几十步远,叶难书从袖中掏出萝卜,蹭蹭上面的泥,哧嚓哧嚓地啃起来。这时,他看到前面有个卖首饰古珍的小摊,几件东西在毡子上闪着点点微光,心生好奇走了过去。他拈起一只造型可爱的小簪,簪身以嫩白的象牙构成,末端雕成一个小巧的云朵。“多少钱”他问。“一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