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衣服时,他从家里带的粑饼掉在地上。他捡在手里,展示给女人看,“肚子饿了吧?我的手艺,很不赖吧。”洁尔的反应却很冷淡。他尴尬地笑了笑,将粑饼靠在火边烘烤。
洁尔面朝火堆,怀抱双膝,微皱眉头,似在思索什么。突然,她惊看过来,脸色大变。他见了奇怪,疑道:“怎么了,哪里还不舒服?”
女人去摸腰间短剑,却忘了昨晚已丢下冰窟窿,“野猪,在你后面!”
他闻言连忙侧身跳开,顺势拔出腰间匕首。一个硕大的身躯堵在洞口,不声不响,一动不动,正是那头野猪。野兽身上的几处中箭已然消失不见,面额血污狼藉,脖颈贯穿箭犹在。其体型比昨晚遇见时更显健巨,一对尖突大獠牙寒光森森,非同小可。更怪异的是那双眼睛,瞳中红光荧闪,放佛可将人的魂魄勾摄而去。
洁尔提醒说:“它的眼睛,你最好别傻盯着看!”
他却一点也不紧张,反而有些兴奋,“你不看,我就不看。你要偷看,我也不能落后。”他依旧有心情调侃。
“要是哪天你嘴巴丢了,我保证帮你找到它,然后挖个坑埋了。”
野猪挡住洞口,一直没有下一步动作。这种情况有点棘手,猎人们也不敢随意造次。如此僵持片刻,洁尔缓缓将脚下短弓拿在手里,又欲够取弓囊。这时,野猪眼中红光突然大炽,踏动四蹄,快速向洁尔冲撞过来。洁尔无暇顾及弓囊,连忙躲避。野猪连尥带拱,将火堆搅烂,火星四溅。
“里面太窄,你先出去,我来堵它!”他说,“它好像不笨,比你聪明呢!”
“它比你聪明!”一边说着,洁尔率先向洞口奔去。
他跟在身后,一起退向洞外。野猪突然放弃残火,再向他们冲突过来。仅需两三秒的时间,只要能够进入空阔地带,他相信有很多办法与野猪周旋下去。然而,转瞬即逝的机会还是被野猪给抓住了。如果他此时急退,势必跟洁尔撞在一起;要是躲闪,女人的后背便会完全暴露出来。
在这电光石火间,他已拿定主意,挺住匕首,迎向野猪,向凶狡野兽的眼睛刺过去。只这一下,他就知道自己玩完了。因为,他匆遽间没有击中目标。
他被野猪庞大的身躯扑倒在地。野猪硕大而丑陋的黑脸、散发出腥臭气息的嘴巴、硕长而尖突的獠牙、火闪闪的瞳孔在他眼前摇来晃去,他知道自己已然处在生与死的边缘。残存的理智告诉他,只要匕首还在手里,就要不停地攻击下去。他一边愤怒地吼叫,一边忍不住痛苦地嘶喊,一次次将匕首捅向野兽的脑袋以及脖颈。同时,他还需尽力躲避对手攻击拿着武器的右手,用左胳膊抵挡它咬戳自己的脖子。他听到了洁尔的哭喊与咒骂声,瞥见她浑身是血,拿弓箭猛插凶兽的要害。
终于,野猪停止了攻击,仰面发出一声拖长、凄惨而瘆人的鸣叫,脑袋颓跌下来,僵扑不动了。
洁尔将凶兽的尸体推开,脸上满是血,还有泪水。她看起来没有受伤。他艰难地抬起手,打算替女人擦拭眼泪,却发现两根手指前端已经消失了。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抬头查看腹部,那里正在向外冒血。他感觉到生命的能量在流逝,心里却异常平静,强笑说:“你还记得欧台的阿尔玛司教大人么?她跟我说过,我若尔隆生泽深厚,还需在阿顶罗多多历练,不会枉死在这小小山洞。”
洁尔因激动而手足无措,“我知道,你怎么能死呢?我不会让你死的!原谅我,都是我的错!”她托起男人血淋淋的伤手,贴在泪脸上。
疼痛在加剧。他一边使力咬牙,一边大口吸气。“两短三长,妻奴成行,”他挤着笑,假装很轻松。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临死还会胡编这种不靠谱的俏皮话。“嘿,奴仆多一点没关系。妻子,有你一个就足够了,”他抬起另一只手。整条衣袖已被撕开,胳膊上皮肉糜烂,伤深见骨。这只胳膊护住了以脖子及面部为目标的攻击,要不然,他早已丢了性命。他挺身想要坐起来,更加强烈的疼痛叫他忍不住急吸冷气。
“你别动!”女人命令他。
洁尔将伤者拖至草垫处,将火堆重新点燃。在伤者的要求下,她垫高了他的脑袋。她扒开伤者的衣服,发现三处胸腹伤,其中一处极深,差不多已是洞穿状态。她花了好些力气,尝试将血止住,敷上伤药,纱布不够用,便用伤者内衣充当。这个山洞应是山民们上山打猎的临时居所,一侧壁龛中还蒙盖现成的炊具。洁尔取来小铁皮锅,掇来白雪上锅融煮,又割下野猪肉,一起下锅炖煮。
他很快便陷入意识不清的状态。他头涨得厉害,应是发了很严重的高烧。要命的是,一波波的疼痛在持续,强烈起来简直难以忍受。有时候,他宁愿相信自己已经修够苦业,获得了圣光的认可,舍下了阿顶罗界,登上了幸福的天阶。有时候,他会认为自己已被圣光所抛弃,流放到了地狱。各种奇特、黑暗而可怕的景象折磨着他。他认为自己遭遇不公。他想要脱身,想要奔赴光明,却无能为力,只能缩在角落里,徒劳地挣扎、呼叫与垂泪。有时候,他相信自己还活着。他看到了耀眼的阳光、白色的雪以及远处的山峰。当然,他还看到了洁尔.哈伯里。她似乎在生气,似乎在流泪。她在为谁伤心,又在为什么愤怒?他想要替她擦拭泪水,问她发生了什么,身体却如遭茧缚,根本无法动弹,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他从来没有如此迫切地想要她了解自己的心意,想要倾诉那些他一直羞于出口的情话。
“如果你为我而哭泣,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决定陪你挑战禁忌的时候,我就没打算怜惜这条命。我们一起出生入死,最后跟你死在一起,我心里也是情愿的、高兴的。当然,你活着最好,能帮我照顾一下妈妈就更好了。”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大概是五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吧。索斯特因把你介绍给我们。你看起来好漂亮,你的眼睛像泉水,你还有些羞涩,有些紧张。你射箭的姿势真好看,箭术也好,一下子就射中了靶心。就这么一出手,所有人都服气了。”
“我好想紧紧地拥抱你,亲吻你。如果还有机会,我不会再羞于启齿了!你要是答应我的求婚,我们就请博尔德教师为我们涂抹祝油、主持婚礼。你不是圣教徒,也没什么关系,只要我们不为这个吵架就行。”
他感到自己睡了好久,似乎是从一次漫长而奇异的梦境中清醒过来。他头痛欲裂,眼睛也是模糊的。有个隐约的人影在不远处摇来晃去,像是洁尔,却又不大像。在刚开始,他还不能肯定自己身在何处,所见的是梦境还是现实,是在地狱还是光国。转而,思绪稍稍清明,视线随之清晰。原来,那是一个正在斫草的小女孩。再看周遭环境,却是一个陌生且粗简小房间。他想要开口说话,喉咙紧热如灼。他打算支身起来,手臂不听使唤,胀痛几不可忍耐。
小女孩吃惊地转过头来,仿佛看到了怪物似的,“哇”的叫了一声,扭身逃跑出去。
不一会儿,一个瘦削的陌生老人跨进门,戴着行医帽,脖子上挂着小布袋,模样像是巫医。老人这边摸摸那边捏捏,面露欣慰之色。他抚须说:“总算是赶回来了!”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不要多虑,安心养着。”
过了片刻,小女孩端来一碗稀粥,在伤者身侧跪下,用小勺子喂他吃了一点,然后又喂他喝下半碗黑色的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