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街叫“烂泥街”。这是一个被他抓住然后又逃走的小孩告诉他的。
街如其名。他从未见过这般破败、肮脏的街道。在他的印象中,畜生的窝棚不过如此。
说是街道,不过是半丈宽的烂泥地,满眼都是垃圾。两旁拥挤着东倒西歪的破木屋和摇摇欲坠的石屋,细碎的篷布在微风中瑟瑟抖动,陈年的苔藓沤烂了古老的石壁。空气中飘散着异常难闻的粪便及腐烂的味道。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小七伸出牛皮靴,根本无处下脚,又收了回来。
他有着同样的顾虑,强行咽下翻腾到喉咙的胃水。“我们需要朋友。”他收起遮鼻的手巾,故作平静。
“我不认为能在这儿找到朋友,”小七说,“查尔说的话,我们不能完全相信。他们,不过是一群无赖和小偷。”
“朋友不分贵贱,”他解释,“我们需要展示诚意。”
小七冷笑一声,“你送出了好多诚意,不过好像都打了水漂。”
“别跟小丫头一个德行。挪用的钱,我会尽快补上,”他说,“布雷将军盯上了我,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你擅闯他负责的疫区,还贿赂他的手下,”小七说,“他没有把你抓起来,或者赶出康城,那是因为公主殿下在拼命帮你灭火。”
“你是不是疯了,还是没有醒酒?”李瑶不满地瞥了一眼来时的巷口。老三正在那儿守着。
“他们都说,是你疯了,”小七烦躁地拨开兜帽,“你闯了疫区这一趟,脑袋怕是已经给弄坏了。”
“我当你是好兄弟,”他说,“你要是看我不舒服,受不了这烂泥地,你可以先回去,我没有逼你跟来。”说罢,他赌气似的一脚踩下去。半只鞋子顿时陷了进去,漫上来的黑褐色的液体像是粪水。他又想吐,不过忍住了。
当他们走进巷道,更多贫民窟的细节展现在眼前。不知经过多少年风雨的洗礼,所有的木质墙壁都呈现出腐朽和霉败的迹象,斑驳的裂痕像是耄耋老人的皱纹;他还看到了一间半塌的房子,似乎既是客厅与厨房,也是卧室。屋内光线昏暗,家具几乎没有,只有土搭的锅台、摇摇晃晃的破桌子以及一张靠墙的草席。一个干瘦的老人躺在席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一头扣在窗下的黑毛猪翻拱一个露天的垃圾堆,搅动着熏天的恶臭。两只一大一小的羊从他们身前跑过,从一间屋子钻进了一间屋子。一个仅穿单衣、光着脚的小孩似乎想要追羊,见着他们,凶狠地瞪了一眼,然后快速跑开。
他们来到了一个小广场。此间同样是不堪的烂泥地,中间高立着个灰不溜秋的石头雕像,应是个举锤的大肚锻造匠,头顶覆雪像是顶白色的帽子。边上有栋两层的小木楼,模样稍稍整齐一些。两人岁数不大的年轻人伏住窗台,一边嚼着什么,一边笑吟吟地打量他们。
“老爷们,你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其中一个小圆脸的年轻人问。
小七说:“我们找雷托.扎瓦拉,听说他住在里面。”
“这儿没有这个人,”另一个黑瘦脸说,“你们可以走了。”说着,他轻佻地将什么东西扔了下来。
李瑶低头一看,原是干神女果的果壳。“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是赛尔来的朋友,想要谈谈合作的事。”
对方哈哈地笑了,“合作?我看你像假惺惺的骗子。”
另一个人说:“嘿,好好招待他们!”
话音刚落,四周黑漆漆的门窗内纷纷丢出投掷物,向他们袭来。他们想要躲避,仓促不及,于是很快中了招。李瑶抹了一把粘在身上的东西,像是泥巴,又像粪便。他终于忍耐不住,扶着雕像底座,哇哇地吐了起来。
“他向神像吐脏水呢!他亵渎我们的神灵!快,拿大家伙来!”人们纷纷说。
就在这时,一个威严的女声说:“住手。”
喝止声很有效果,再也没有污浊物从门窗内扔出来。
一个女人从小巷深处走出,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人。这女人看起来岁数不大,身材中等,穿着紧身皮衣,脸型方正严肃,两眼炯炯有神,一头黑色头发修得又短又直,脸上有一道从额角斜伸至下巴的疤痕,额头正中有个未知含义的图形纹身,鼻孔下吊着银色鼻环,要不是明显隆起的胸脯与刚刚听过她说话,很难叫人相信她是个女人。
“赛尔来的李老爷,”女人面无表情,眼睛却像两把刀,“我们感谢你慷慨的捐赠。”
“你是谁?”恶心让他感到无力,“你的手下非常无礼。”
“我为小孩的任性感到抱歉,”女人微微欠身,“要是没猜错的话,你想找我们谈生意?”
“时局艰难,我们都需要这样的机会。”
“你既然能打听到我们的落脚点,”女人说,“应该知道,我们是大司教大人的人。”
李瑶说:“你说的是过去,我们要谈的是未来。”
“你很有勇气,”女人歪了歪脑袋,让开了通道,“那就请吧,首领在等你。”
“那工匠雕像是谁,为什么会是你们的神灵?”小七问。
“这条街叫金匠街,”女人回头一笑,竟有些妩媚,“听说他是这条街的建造者,死后升入天道,化作神祗,一直在保佑此地的居民。”
离开小广场向内大概再走两三百步,巷道抵近城墙,终于到了尽头。旁边有个小广场,地面铺就青石板,一旁板棚下张设一排长桌,另一片乱堆不少生活杂物。两个年轻女人坐在棚下低语,其中一个正在哺乳,见到一行人,连忙放下婴孩,小跑过来,为众人清洗打理。小广场连接一栋有台阶的大木屋。踏进木屋,便是一间长形大厅堂,足有四十五纳瓦。两边墙上悬挂各式各样的武器,从长剑到战斧,从弓弩到枪械,每一件都被精心保养,毫无蚀坏的痕迹。除了这些武器,整个大厅几无陈设,显得非常空旷整洁。尽头处是一张蒙着熊皮的大椅,椅上歪躺一个瘦长的男人。这男人大概三十来岁的年纪,身裹锦缎长袍,披散一头棕发,其面目阴狠,瞎了一只眼。四个男人簇拥两边,个个携带武器,面貌不善。
“李老爷,久闻大名,”男人开了口,却没有动,“我猜你可能会来,又担心你公子哥的性子。没想到,你果真来了。”
“听说,孩子王一向深居简出,从不轻易露面,”李瑶说,“今日得见,李某大感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