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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

我万万没想到会是在今天,就是在今天我姥姥去世了。接到这个通知是在中午十一点左右,是我爸打电话来的,那时我在上班,说姥姥去世了,九点多的时候,我妈在姥姥家里。我哦了一声。我设想过很多姥姥去世的场景,或许在今年的年底,或许过了这个冬天万物复苏姥姥的身体会逐渐硬朗起来,在过个两三年也有可能,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就是在今天,这离我最后一次见姥姥正好一个月整。去年正月初二到姥姥家,那时的她身体已经不好,似乎只能在床上维持,今年再见的时候,已经是羸羸弱弱,面容整整又消瘦了一圈,皱巴巴的脸上几乎没有多少肉。我清楚的记得今年正月初二去姥姥家,她还颤颤抖抖的拿出一百块钱给侄子压岁钱,说我找对象差不多就就了,不要再挑了,帮她穿衣服下床虽没力气但神志清楚,跟我说让我妈别操心都很好,根本就不像一个将要老去的人。九十岁的高龄,虽无大病,却时常发烧感冒,每每给家里电话,总会习惯性问句姥姥身体怎么样了,听到姥姥输液后身体很好了,自己也感到宽心,也为我妈感到宽心,因为我妈还有妈。年后走亲戚,长辈谈论起老太太丧事如何办理,儿子该如何,儿子如果不尽孝道闺女该如何,这个话题在往年也是谈论了数次,就是在今年初我都会觉得这天会很遥远,可是这一天就是这么近,我没想到,表哥表弟们估计都没想到。

姥姥一生劳苦,在那个年代养育了三个儿子四个女儿实属不易,不到一米五的个子照顾了一大家子的生活。时常听到我妈讲述那个年代的事,吃的玉米面、地瓜秧,白面馍馍只能是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饿肚子是常有的事,饥一顿饱一顿,吃什么都是好东西。子女年龄大一点了就要下地劳作挣工分,帮家里添补家用。也免不了做一些营生。

我妈说也只是她去倒卖一些火纸、香等,舅舅姨们都是在家挣工分。做这个营生是冒了很大的危险,十几岁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凌晨两三点出门,专挑山区钻专挑小道走,那时我妈一度成为了山里老人们的朋友。妈说山里老人比外边的人来得更实在,闺女长闺女短的唠家常,天黑了就留我妈留宿。这样出差一次回来的收获也是相当可观,一次能有几十块钱的收入。记得我妈说过她嫁给我爸的时候带来了有几百块钱,这笔钱我姥姥家应该是不知道的。

年龄大的挣工分,年龄稍小的孩子要哄更小的孩子。每每说到这里我妈就止不住的怒火,恨的咬牙切齿。因为要哄孩子,姥姥没让我妈上学,大的上了小的上了,唯独没让我妈去上。姥姥说闺女上了学有啥用,你看大镯子家的闺女上了高中的还不是下地干活,在家烧锅头。我妈偷偷去了学堂偷偷领了课本,教书的先生对我妈说你这闺女胆子是真大。最后还是姥姥硬生生的逼着我妈把书还回去了,那几本书我妈说总共一块七毛钱。因为姥姥不让妈上学,妈放羊的时候气的把一只羊的后腿打断了,说是把那只羊的后胯打断了,后面的两只腿只能勉强的支撑着走路,姥爷追着我妈围着磨盘要打她。我妈说那只羊一直没好,最后卖了,想想那只羊也怪可怜。这之后的几十年里,我妈说这个老娘子真真毁了我一辈子,时常咒骂,老娘子还不快死,还活着干啥。就是走亲戚拉呱闲谈说到这个话题,我妈也是丝毫不给姥姥面子,对姥姥发火,尖尖害我一辈子,都上学了看看哪有一个成器的,这没用那没用,就是你有用,你死了我也不来。姥姥只是笑笑,说不来就不来吧,还有儿呢。其他人也只能好言相劝,缓和尴尬,这种场景我是见了多次的。记得有一次舅妈打电话来说姥姥的情况有点严重,我妈慌张的对我说姥姥可能不行了,她去看看,那种六神无主的神情瞬间感觉妈没了依靠,我妈快没妈了。回来的时候说老娘子还死不了,打吊瓶没事了,就是感冒严重,想想还不如快死了。可是这一次不一样了,我们所有人再也见不到和蔼的姥姥了。

从济南回到家第二天是姥姥出丧的日子,在姥姥家王家楼村。我姐、妈、两个姨,两个舅妈还有表妹在姥姥家北屋草铺上泪眼迷离,一身孝服、孝帽包裹了全身,发出阵阵挽留姥姥的恸哭声,眼睛都已肿的不成样子。在院子里灵位的旁边趴着二舅跟三舅,还有二十年不进家门的大舅,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了,已经老的不像样了,看着也真是让人心疼。姥爷曾发下狠话,出丧不去通知他,绝不让他进门。三舅体格生的高大,非要把他揍出去,二十年不来了,现在来干啥。

我妈说姥姥当初那么娇他,什么都依他,看看他干的什么,跟他媳妇一块胡搅蛮缠,让一大家子都听他的,得了便宜卖乖,反过头来说我们不是人。我爸曾说他家有什么忙都去帮,我家门外的两棵白杨树都是大舅妈生生要去做了房梁,帮他盖好了屋,反倒是得罪了大舅妈,没几天就不说话了。

二舅在莱芜市里出了车祸,在医院里住了两个多月,大舅在院里照顾,最后大舅妈硬生生的把赔偿费几万块钱自己装起来了,且不说大舅家有没有功劳苦劳,担就是大舅妈自作主张分派赔偿费已让全家人极度不满,作为一家老大做出如此厚颜无耻之举,已不配进这个家门。大舅妈真一个十足小人,一口咬定这钱就是大舅挣的,就是属于她的。从那时起大舅家与姥姥家就彻底决裂,二十年没进过家门。不知道现在大舅看到二舅的歪嘴斜眼有没有一点愧疚之情,有没有一点羞耻之心。二十年不进家门现在趴在这里披麻戴孝不知道他作何感想,是愧疚还是忏悔,或者看到没了姥姥是不是又起了什么企图,回来继续贪图这片瓦之地,还是真想送姥姥一程。

妈说大舅人是老实人,年轻的时候是为家里出了力的,只不过是大舅妈心太毒,大舅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最终还是向大舅妈妥协听了她的。事后我问妈,现在大舅回来说好就好了吗,妈说现在回来就好了,老娘子都死了。至于他回家如何跟大舅妈交差,那是他的事了。

奏乐的吹鼓手随着来客敲打着鼓点,那道窄窄小小的胡同里挤满了人,都是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其中有一位从上海赶来的姥姥娘家的侄子。姥姥的侄儿倚在胡同的土坯墙上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由他的几个孩子搀扶着劝慰,六七十岁的年纪这样伤心,谁看了谁心酸。姥姥在娘家排行老三,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妹妹跟姐姐早已去世,哥哥自十六七岁出去干革命,说是干的地下工作,在外边改了名字,王星奎这个名字早已不用了。解放之后一直定居上海,妈说她大舅在上海是做了干部的,他家的几个孩子都在上海。每年回来看姥姥都会给姥姥五百块钱,如今也都到了头发斑白的年纪。姥姥的侄儿是茶棚里的客,客人拜祭完毕舅舅们要起身拄着哭丧棒送到门口,并按照主事司仪的指挥叩头谢客。门口并没有茶棚,是流传下来的叫法,让远来的客人喝茶歇脚,是对知己亲戚的重视。我跟二姨家表哥、四姨家表弟一块跟姥姥作揖拜祭。跪拜之前我爸、姨夫们交代我们如何作揖,以免失了礼数闹出笑话。二姨家表哥大我十几岁,已是四十几的人,礼仪他更懂的一些,我跟表弟照他样子做也错不了。

亲戚吊唁参灵之前都是需要报号,所谓报号就是由吹号手吹起长号,由传话的喊给主事,再听主事发话后,客人一路痛哭到棺前,等到有人劝慰再动作缓缓的向灵位拜祭上香,作五跪六揖。立在灵位两旁陪灵的是本家姓氏的晚辈,随吊唁客人一同施礼祭拜。屋内闺女、媳妇则要恸哭一阵,以示跟来客的心情同样悲痛。陪灵的子女是需要守灵三天的,晚上要守着姥姥的棺。这样的风俗跟别的地方的风俗是差不多的,起码跟莱芜境内大部分地区的习俗是相差无几的。

我爸是个没有大脑的人,对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年轻的时候我妈跟他是打够了的架,骂够了的仗的。我跟他去参灵的时候,对我说要哭,要出声音,两只手要捂着眼,要做正确姿势。我照样子跟在他后面,他红着眼,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声音哽咽,情形完全不像在演戏。丧后我爸说,姥姥对他不孬,每次去都要留下他吃饭,说红子她爷喝点再走,就抓紧忙活着炒菜。爸说这感情是情不自禁的,忍不住。在三个月以后我大爷的丧礼上,我就没见过他掉过泪,我问爸这是你亲哥,你怎么不哭,爸说哭不出来,虽然是一个娘,就跟没感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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