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弃骨折处还是高高地肿着,秦弃享受着这样的疼痛,他只是无法忍受虚弱。
秦弃摇了摇头,示意她没关系。可秦弃这一不怕,反倒使得鹤心更小心翼翼了,不像开始几天那般无所顾忌,现在反倒才开始小心翼翼起来。鹤心怕他忍着不说,手上的动作就越发细致,两个人自然而然地贴的很近,秦弃的声音从鹤心鬓边的头发上流下来:“鹤心姑娘,你打算继续留在这里吗?”
鹤心犹豫了几个呼吸:“应该不会了,也许也会,我还没想好。”
秦弃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鹤心,继续问:“要是不在这里,你想去哪?”
鹤心的忧愁在刚刚犹豫的片刻被秦弃收藏了去,鹤心自己都没意识到,屋中的气氛又欢快起来了:“闯荡江湖,行侠仗义,要收那些豪强恶霸的金银财宝,然后分给穷人,一分不留。”有些无法挽回的遗憾,有释怀的迹象。
鹤心神采飞扬地诉说着年轻不安分的心,这个世界本该能容纳人人施展才华,不分男女,无论老少,大争之世,自有能人可以大展宏图。可偏偏一边是水深火热,一边是死气沉沉,留下窄窄的一条缝隙还有弄权的国王与大臣。
而秦弃,他虽置身于这个世界近乎顶点的位置,却偏偏要把自己打入地脉的深深处,换来那涌动不息、一刻也止不住的变革的力量,没有这样光明的天空,他就拆了骨头去划开一片天空,大地上全是深渊,他就摘了五脏去填平深渊。这样的力量是迷人的,能够吸引一群向往变革的人与之同舟。
秦弃笑着说道:“鹤心姑娘捐来益国当军费吧,到战场上当女将军。”
“杀敌报国本就不分男女,只要为的是正确的事死亦不足惜。”鹤心身上这潇洒坦荡的侠气早就让秦弃和景越刮目相看。
“姑娘为的是什么正确的事?”
“我为的是有一天人人皆因寿数天定而死,而不会再有无辜的生命因战火枉死。陛下又为了什么呢?”
“我也为鹤心姑娘说的这一天。”
鹤心从爷爷那里早就听说了悬宫的主人的为人,也知道悬宫里里外外都是这样一群心似琉璃的豪杰义士。
可当她印象当中的江湖豪杰和眼前指点江山的年轻君王重合的时候,她也能感受到一种蓬勃的生机从陈旧的大地深处醒来。
秦弃犹豫了一会儿,问道:“鹤心姑娘愿意跟我回咸阳吗?”
鹤心先是摇了摇头,低低地说道:“我没想过。”秦弃闻言也失望地低下了头。
鹤心把最后一圈纱布缠好,把结藏进最外面的一层,很是利落,这才说:“如果陛下的军医恰好无能的话,鹤心是该将您护送回咸阳的。”
鹤心换好药,将秦弃的手托着放好,秦弃听了鹤心的话,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回咸阳王宫,如果你不愿意住在王宫,我可以在咸阳给你安排住处,你想来找我就来。”
这平静的,带着询问乃至略带期盼的语气绝不是君王的施恩,而真是朋友之间平常地商量起住处。秦弃苍白无血色的脸上泛起微微的红,其实他的英俊在他非凡的气度面前往往被人忽视。
也许是因为德不孤,必有邻,也许是因为秦弃他太坚定,一不留神把自己修炼过火,生生成了当空朗照的明月,定然要在无云的夜空中引来流光相皎洁。
还有一个证据,不过那已经是在很遥远的后来了,咸阳的宫墙之内终于能再听见柔软的弦歌的时候,赴宴王宫的重臣被问起当年追随秦弃的故事。
那事已经久远到想不起原因了,人们都说认识他的时候像发现了心中理想的化身,是凭借本能追随与他的。此外再分不出什么具体的内容来,全都缠绕在他们心里,只能露出一角的波澜壮阔、一角的遗恨绵绵。
这几天他们从陌生到熟悉,在无数的谈话里渐渐生出一见如故的错觉,任由暧昧的情绪在满室的药草味中发酵着,聪明通透如他们,怎么会感受不到。但在话音刚落的当时,鹤心害羞地低下了头,问道:“您是为我爷爷的死吗?”
只记得秦弃笨拙地说:“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不全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一个新的礼法尚未确定的时代,是一个男男女女可以自由恋爱的时代,大河两岸的歌未唱绝,雎鸠也没有离开汀洲。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就给他唱歌,就在花前、在月下,在两个人心跳同频的一瞬间张嘴问他。可以只问你喜欢的那个人,而不必再去托谁、再去找她的父母。
鹤心踢着桑麻的裙摆匆匆忙忙地逃出门了,熏药的烟燎着一整个院子,当一个女孩子感到害羞的时候,多半是这首歌唱进了心里。
在爷爷走后的这些天里,即便鹤心还是常常泣涕涟涟,但是因为有了一个人的陪伴,也因为这场变故找到让她找到为了太平江山生死与共的朋友、主君或是其他更亲密的什么,秦弃尊重她,会和她说谢谢,处处为她打算,鹤心常常有种被保护的满足感,心中的茫然与哀恸并没有预想那般不可忍受,甚至有些更早的更深的裂痕都在被慢慢填补着。
在秦弃的话里,鹤心听到了一个广阔的理想,那个理想中,自己在苍生之后,死亡在众生之前,就是她无数次在拯救将死的过程中思考出来的,关于生命的意义,她也是这样定义自己的生命的。
于是,鹤心终于决定随秦弃搬去南巢大营,任药田荒去。
这段时间,景越把咸阳这一年调查了个七七八八,包括那些隐秘流传着的宫闱秘事。一时之间所有的疑难纠结都暂时长在了景越身上,他有信心打仗,却没胆量开口,他怎么说,“陛下,你妈也想杀你”?
他临时调兵已经是欺君犯上的罪名,调兵出战只能是秦弃的号令。他从书案上拿起两个铜板,三次都是一正一反,第四次,他不得已改变了占卜的策略,说:“用那个正面的。”
当啷当啷啷,全是反面,景越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嘴里骂了句脏话,这都是什么事儿?张嘴的时候扯到了嘴角的大泡,他嘶了一声。
景越这段时间上火上得眼眶都快镶不住眼珠子了,铜板一撇,身体后倚,他甚至想千里走单骑,自己干脆回咸阳杀了江洲算了。
要不干脆下道圣旨叫江洲过来,当场审了,就在这杀了他。“哎,这是个好办法,”转而又被自己短暂的天真气笑了。
他单手张开,中指和拇指捏住太阳穴,把脸挡在大手遮挡的阴影后头。景越用力捏了捏头,阴谋很难,摊开来对着搞阴谋更难,景越叹着气说:“这他妈的都是些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