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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母子分别重逢时,君臣算解秋后账

华阳宫比别处更静,在极静的深深处。

江洲急忙跑进来,没有遇到一点阻拦。“清清···清清···”他们两个人的手刚刚交握在一起,院中便传来了打斗声,江洲刚刚带来的人陆续倒地,脖子和心口汩汩往外冒着血。

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还没等江洲从华阳宫主殿的内间走出去看看,秦弃便一脚把门踢开,河檀甲和景越一左一右,执刀持剑护卫在秦弃身边,沉默的刀戈霎时笼罩了这座宫殿。

咸阳宫之外的丞相府也被重兵围住,江洲的幕僚跪了一地,颤抖不止。书籍、信件被一箱一箱地搬上马车,运到了咸阳官署中,被禁卫军看守。

河檀甲一把抓住江洲,把他从台阶上翻下来摔在地上,顺手卸了他的一条胳膊,刀刃架在他的脖子上。江洲跪在一旁,疼出了一身冷汗,只能无声地呻吟着。

秦弃朝太后走过去,带着君王的威严与愤怒,带着益国宗庙的凝视,带着满心满目的难以置信,朝着太后走过去。这大概已经是他这辈子走过的最难的路。

事到临头,吕清反倒不慌张了,半年未见,她也想念自己的儿子,也在分离的每个月夜祈祷他不要受伤,祈祷他得胜归来。吕清等秦弃走到跟前,她伸手摸着秦弃刀切似的下巴,眼泪溢满了真心的爱护与思念,说道:“黑了,瘦了,壮实了,长高了,是个大人了。”

秦弃也不躲开,他就这样低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大概是留恋地享受着今生最后的温情。

他说:“娘,这是怎么回事,你说我听听,怎么南巢军进咸阳了呢?”

秦弃的伤病渐趋复发,脸上显出缺血的苍白。吕清的手还在秦弃脸上摩挲着,她也在留恋吗?

“南巢军进咸阳”大概会成为秦弃永远的魔咒,一想到就会让他自卑,让他心痛,让他觉得自己不配被爱。

但是陛下,有人爱你,有人忠诚于你,有人愿意豁出命去换你一统四海,天下多的是这样的人呢,他们就在来的路上了。

无尽的黄壤河穿过益国的土地流去,火把诞生以前丛林里狮子为王。

秦弃此刻正面朝着那条奔涌的江流,身后是他的铁甲和兄弟,他四顾寂寥的荒原,空握着寒冷的神兵。

突然,感受到整座大殿结冰的气压,这个小婴儿还不知道父母是谁,兄弟是谁,应该也不知道害怕是什么吧。“哇”的一声,他把短暂沉醉在温情中母子,把护卫王的卫兵都叫醒了。

秦弃缓缓把头转向那个摇篮,脸就离开了吕清的掌心。吕清三步并作两步朝那摇篮扑过去,跪倒在地上,挡在了秦弃身前。

秦弃的脑子里只闪过一道白光,他暂时还没有生出任何或愤怒、或暴怒的情绪,他只是想要走过去看看。

吕清刚刚扑倒在地上,来不及站起来,此刻她努力直立起上半身来,抓住秦弃的衣摆,哭着冲他摇头,“陛下——陛下——不要——”,不一会儿已经泪流满面了。

那婴儿哭声更响亮了,闭着眼睛哭得红彤彤的小脸都皱在一起。秦弃一把拨开吕清,朝那婴儿走过去,往摇篮里看了一眼就赶紧转过身来。

可是那婴儿哭如尖叫,如果江洲来得及教导他,就会教这个婴儿别哭,瞪眼看着秦弃笑,说不定能哄人心软。这哭声明明震天响,可是此刻大殿之上又仿佛无声。吕清想抱把他抱起来哄一哄,像哄大了秦弃哄大了月儿一样,可是她一动也不敢动,所有人都屏息等着君王地动山摇的愤怒降临。

秦弃侧头看了一眼景越,景越马上心领神会,回头叫人来连床一起抬走了。吕清看着走过来的侍卫,拉着摇篮不肯撒手,攥着秦弃的斗篷哭着央求:“陛下,求求你,喂喂他,喂喂他。”景越回头又叫了一个人去后殿把乳娘一起带走了。

江洲从剧痛中抬起头来,冷汗湿透了全身,如果他晕过去应该能好受一点。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婴儿,脖子碰到了河檀甲的刀锋,有一道细细的口子渗出血来。直到哭声渐远,他才又重新低下头来忍受疼痛。

吕清瘫坐在地上哭,江洲低头跪着笑,秦弃单膝蹲下看着吕清,冷冷的问道:“你生的吗?谁的?”言语中又没有一点询问的意思。他站起身来,笔直而修长的腿迈开,只要三两步他就能跨到江洲的面前,在这两三步里,他就能拔出剑来。

秦弃的右手在巨大而无声的愤怒中又短暂地痊愈了,半截手指包裹在玄铁色的铠甲之下,剩下的半截就足够纤细修长的了,那一定是一双专情笔墨的手,不像是杀人的手,是调弄琴弦的手,不像是调动千军的手。

秦弃的剑锋下一秒就到了江洲的眉心,吕清害怕的扑过来,用了比刚刚跟护卫抢摇篮还大的力气。吕清抱住江洲的脖子,吓得河檀甲赶紧收刀,生怕误伤王太后。

这一下不知道是让秦弃感觉更讽刺了还是更愤怒了,他稍稍站后了半步,收剑入鞘,在这两人面前踱步。

景越和河檀甲的刀剑不入鞘,目光不离王,其余的卫兵都退至殿外听命。

月朔之时涌动的潮汐、颤抖的海面是愤怒,那不见底的深渊、不见光的暗夜难道就没有愤怒了吗?

秦弃根本无需按住砰砰跳的经脉,他一脸平静地质问,盯着吕清哭得模糊的脸,一点也不闪躲:“今天寡人要是死了,你想让谁当王呢?是他?”秦弃指着江洲问,声音忽然升高,“还是那个孩子?”

“你是益国的王太后,你还想要什么!这一年也没闲着,你这么帮他,是怕本王死了没人给你养老。”

秦弃说完这一通,怒极反笑,“你就不怕他得势以后找个年轻的把你踹了。”秦弃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宫禁之中所有的叛乱都平息了,宫禁之外所有可能的叛乱也都被镇压了,明月关的守将明早就会带人撤出咸阳返回边关,巴蜀的三千里平原也被他收入囊中,要是他不在乎什么暴不暴君的评说,记不起他母亲对他处处爱护的恩德和年少之时江洲的那些帮助,要是他能说:“都给本王杀了。”那该多好。

秦弃捏着江洲被打断的胳膊,就像拜他所赐自己的胳膊腿也才接上不久,秦弃一把把他拽过来掀翻在地,又踹了两脚,江洲半蜷缩着身子不敢动。

“本王暂时还不杀你,就这么让你死了便宜你了,你提心吊胆地等着,不一定你哪天就死了。”

“来人,带相父去天牢,找个大夫看着点,别让他想死就死。”

门外一队士兵得令进殿就要拖走江洲,吕清站起来跑过去,推开了所有卫兵,跪在江洲怀里,两个人紧紧地抱着,额头贴在一起。

江洲好半天才从剧痛中匀出一口气来,艰难地抬起胳膊,擦去吕清脸上污浊不堪的泪水:“别哭,别哭,我们不后悔对吗?”

秦弃一听这话蹭就火了,他拽着江洲的领子把他拖过来,“还不后悔呢?”秦弃一拳砸在江洲的脸上,秦弃的右手手腕开始红肿起来,江洲就着血吐了半颗牙齿。

咳了半天,他抹去嘴角沾着血的口水,像是每一次交谈一样,格外的平静:“陛下,我们从来没有想过弑君。在巴蜀的时候没有,在蕲年宫的时候也没有。”

在蕲年宫沐浴的时候,秦弃就和甘士调换了,因为秦弃对翻窗户这事不熟练,所以才有吱吱呀呀的窗户开关声。

甘士的身手在秦弃之上,秦弃身上又带着伤,如果甘士都逃不出来,那大概秦弃也只有死路一条。

且甘士每天盯着秦弃,模仿秦弃不成问题。给秦弃更衣的那两个宫女是悬宫中人,自秦弃负伤那夜就安排进咸阳宫了。当天调包了那个偷看的宫女要熏的迷香,还给调换了的甘士和陛下打了掩护,秦弃现在也不知道蕲年宫究竟发生了什么。

江洲这样一说,秦弃才想起来,应该在这把蕲年宫的账一并算了,他们究竟想对自己做什么。

秦弃给了景越一个眼神,景越立即心领神会,把甘士叫了过来。甘士才和他们汇合不久,正坐在华阳宫殿外的台阶上,卫队的副将从腰间解下水壶,甘士喝了一口,剩下的都浇在自己烧伤的小臂上了。

当时,甘士看到江洲走了就立刻逃出来,在祭楼倒塌的前一个瞬间逃了一条命在,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惊险。甘士逃出以后从蕲年宫后殿绕了一大圈才在华阳宫追上他们,刚到不久。左臂被烧伤了一大片,脸上是被木茬划的大小伤口,血就干涸在脸上,还带着满脸满身的灰,看上去极为狼狈。

景越叫甘士上殿,这样一看,秦弃的眉头立刻锁紧在了一起:“怎么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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