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心动念
直到四十多岁的时候,才深刻地意识到,我不过是最普通的亿万众人之一。世界那么大,可悲的是,不管发生什么、如何变化,都跟我没什么关系。从幼时学唱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起,便做起接班人的梦。几十年来,总是沉浸在天选之子的虚妄念想中,故步自封,井底自观而不能自拔,甚至不能自知。可是时光如白驹过隙,不舍昼夜,再有几年,就要退休了。
有自己的住房,有体面的工作,从来没有过贷款,还能有一些不断增长不多不少的存款。挣得虽然不多,对于像我这种物欲低下的人来说,每月工资总会略有结余。有个才华与相貌一样出众并且深爱我的妻子;年少的儿子善良有德,潜力无边;父母兄弟始终如一地关心爱护我。一切总总,看起来完全是一幅平凡人生的样子。然而,内心却时不时会涌起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这不完全是我的生活。日思夜想,总算找出个自以为是的原因,那就是:我从来没有满怀激情地创造性地生活过,哪怕只是做一件小事呢!
孤独总是陪伴着我。尽管,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人,生而孤独,这是宿命。就连马尔克斯都说,“生命从来不曾离开过孤独而独立存在。”但我不愿意总是如此。在每一个沉昏的黎明或傍晚,不断地自我审视:“就算你从此消失,这个世界还是会一样,一切都会继续,你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任何痕迹,没有对任何人的生命产生任何影响,不会有人怀念你,就连你自己都不会怀念自己。”余华《在细雨中呼喊》也说:“你的孤独,从来没有人感同身受。”如今,别人总是在文章里、对话中,甚至在短视频里谈论孤独,好像孤独已经成为一种流行病。事实是的确没有说错。现如今,孤独的确是一种流行病,至少,我正深受其害呢!
人生,从前的越来越长,往后的越来越短。几乎所有人都在积累——我们享受拥有某种东西之后的满足感,并且无一例外地渴望看到它们不断增长。当我们沉湎于类似的感受时,内心深处那个更具价值的声音完全被抛之脑后。从来没有勇气让自己面对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我跟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存在——他人,并没有形成什么深层联系。别人的世界太大,而我的世界和内心都太小。灵魂和肉体一样,在不断退化,虽说这看起来好似悲观,却大差不差。能直达内心的事物、人和情感以前不多,往后或许更少。正因为少,偶有收获,才会入心较深,才会让人痴迷,乃至成癫。比如体味至深的亲情、友情和爱情,比如读书和行路,这种痴迷真是可遇而不可求吧。
痴迷是有道理的,因为在孤独的人世间,正是那些让人痴迷的,才能给予极大的力量,决定我们活着的品质,尽管这世上,没有能看得见的孤独。但丰厚的情感体验和人生阅历,对于平淡无奇的生命来说,是一束束光,强大而温柔,总是能静静地照彻身心,面对生活的诸种磨砺,依然能从容应对,依然能笑出声来。
我在学校工作,位于图书馆四楼的阅览室,面朝朝阳,有一排宽得几乎无边的落地窗,我喜欢长久地站立在窗前。从那里,可以看到那个足有四分之一个校园大的广场,但总感觉还是看不到外面的世界,看不到自己。现代都市人的生活太局促,单调乏味,人们早已习以为常。许多人自我中心意识泛滥,彼此不会迁就包容,情感与精神,被功利心侵蚀得不成样子,眼神里无论如何,总是流露出自闭孤傲的无情与冷漠,物欲忧心者的忧心忡忡写满脸面,“携手共行乐”自然更做不到。没办法,多少人,包括我,不光对这个世界在不断地失去信任,就是对自己也一样,渐渐失去了信心。生活,总是在持续地程序化,中规中矩,温和平淡,波澜不惊乃至死水无澜,最后在麻木中自以为是地了此一生。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也好,忙如蝼蚁也罢,几无例外。本以为万无一失的设计,却出了意想不到的问题。人们遭受着巨大的“磨难”——难以避免的虚无感(虚无感要么表现为持续一生的叹息,要么表现为对物质刺激的狂热追求)。长此以往,不知不觉中,丧失了支撑生命强劲生长的信念和力量。怀疑、虚弱、忧郁,无时不在,无处不在。衣褶光鲜,内心却早已从平庸堕落到残缺的人随处可见。眼看着颓废到底的趋势滚滚向前,即将成了许多人的宿命。那位充满勇气的薇依女士(西蒙娜·薇依(Simone Weil,1909—1943),法国宗教思想家、社会活动家。)给出了一个现代英雄的典范:既不屈服于忧郁,也不假装自己胜利,她只是承认、接受,无限地承认和接受。无条件且不对抗地接受不幸的命运,她让忧郁驻扎在身,她给了痛苦和不幸这个不速之客一个安静的座位,她学会坦然地面对和接纳,而她生命的宴席依然进行着。那是怎样的热爱!她穷其一生,以罹患肺结核的弱质之躯,尽一切可能接近不幸、接近命运。如此,她走到生命尽头之时,内心是治愈的,她以坦然淡定的态度走完了一生,完成了朝向上帝的旅程。有人说她是消极的,并且是西方的,更是唯一的,不可效仿,不能推广。作为一个现代中国人,尽管也深受西方文化的影响,面对生活对内心的炙烤,当下也只能做出一个普通中国人的选择——克己复礼,修身养性。不敢直面生活的风险,不敢接受真理的挑战。虽然年轻时也曾陷入只有上帝才能克服的强烈激情之中,然而,如今却越来越活成这样一种状态:没有聪明伶俐和勇气坚定,只有虚弱、胆怯和顺从,面对内心强烈无比的渴望,只会退却,而非怀着信仰去生活;白天提心吊胆地胡思乱想,晚上不情不愿地祷告祈求。试问,有多少人不是得过且过?怀着坚定的信念活过一辈子的,又有多少人?“晚上想想千条路,早晨起来走原路。”才是普罗大众的人生常态。我们的生命彷如陀螺,在小圈子里转来转去,转来转去,愈转愈慢,愈转愈窄,一点点逼向终点.....我们谨小慎微地活着,对着一文不值的生活顶礼膜拜,充满敬畏之心。我们顽固地以为,它永无改变的可能与必要。就如卢梭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地生活在枷锁之中。”
像我这样的人,总是因思虑过度而失眠。夜晚入睡前你会想起谁?可惜,想了一辈子的人,不过是一个虚幻的梦;想了一辈子的人,却不知道她是否还活在这个扭曲了许多人,扭曲了和人相关联的世界上。记得村上春树说:“清晨想到的第一个人,和夜晚睡前想到的最后一个人,不是让你幸福的人,就是让你痛苦的人。”。在当下这个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成为好些人常态的时代里,痛苦这份不可或缺的安慰剂,竟然也会时不时地把人折磨得体无完肤。
尽管不情愿,事实却是无法改变的:我已然年过半百,不知不觉中活成了自己最不情愿的样子。和其他大多数同龄人一样,不可避免地越来越俗气、市侩。曾经以为,只要永远保有一颗年轻的心,拥有一个健康的体魄,依然可以是少年。是的,我做到了。随即发现,自以为是有多么不靠谱。年不年轻,不说岁月的风刀霜剑在一刻不停地刻画着肉体,除了自我认同,别人眼中的我,常常也不会是自以为然的样子。少年就是少年,他们看春风不喜,看夏蝉不烦,看秋风不悲,看冬雪不叹,看满身富贵懒察觉,看不公不允敢面对,只因他们是少年。而我呢?已经很难做到敢爱敢恨,敢想敢做,更别提敢作敢当了。不知不觉中,我这把年纪的人,成了社会的边角料,但却越来越是自个儿眼中的小骄傲。搅动你昼夜难安的东西,白天影影绰绰,深夜占据梦乡。一觉醒来,却还是那副慵懒散漫的样子。就算内心再强大的人,也许,在一切世俗面前,都得低下不羁的头颅——顺势而为吧。既要在人世间奔达,又有一颗不断寻求内心宁静的心,却总是畏首畏尾,更做不到酣畅淋漓。“就在半梦半醒之间,我们越过时空相见,忘了保留一点时间,好让这种感觉永远……”这是哼唱了三十多年的歌曲,唱出无尽的渴望,唱出多少岁月的无奈和苍伤。这是别人,也是我。
在平庸生命的后半程,总算有了这一次的心有不甘,试图抗争一把。罗曼.罗兰不是说过嘛,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着这破烂的生活。青春岁月,迫于生计,我们曾身不由己地奔波四方。如今,尽管在别人眼里,我已是半朽之人,自己却坚定地以为,到时候了。我因此而愿做一个漫漫长路上,不可救药的孤独的骑行者。
回想起童年赤贫的生活,母亲用米汤抹过无数遍的土灶台,还有我如法炮制的土课桌,在我心中,不只比洁白的瓷砖还要光滑坚实,更具神圣的感觉。那时,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也许正是这种不懂事,让我,尽管只是个孩子,却能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自由自在地活着。半个世纪后,在我垂垂老矣之时,才刻骨铭心地察觉,人想要活成自己内心的样子,到底有多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