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公里外是杭锦旗巴拉贡镇,用不了多时就到了。烈日当头,我停在不见人影的炙热街道上。鱼贯而过的,是穿城的G110国道上,永远喘着粗气的一辆辆耀眼的红色、黄色大卡车。街道两旁的各色建筑,像沙漠中的枯树桩,一个个孤独寂静。干热榨干了泥土的气息,空气中只剩下水泥和沥青的味道。眼前的世界杳无人烟,恍若间以为进入了一个失落的文明世界。一切都漂浮在燥热中,自由散漫地且行且找,一边尽情享受着热烘烘的放松。转来转去,总算看到一家饭馆——“达迎牧人家饭店”,便把车停靠在门前的大树下。满满两大包行装,山地车支腿难以承受,将车包停靠在门前的树干上。两个五六岁的小孩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好奇又紧张地打量着我。或许在他们眼里,这人装束奇特,好像蜘蛛侠。拉下面罩,摘下白色头盔,扶起黑色眼镜,我冲两个孩子咧咧嘴,他们才如释重负般放松了紧绷的身体,露着满嘴不全的白牙齿,扭头对望一眼,打闹着随我一头钻进了挂着透明磁吸门帘的小饭馆。餐馆一面墙壁下孤零零地摆着三张大圆桌,另一面墙上是两扇敞开的雅间门。大路下的窗台边,一张三人沙发上睡着的男人弱弱地支起身,只是看看我,没说一句话,便又躺了下去,好似一座倒掉的山。我只好径直走到房间尽头,站在柜台前,重重地清了清干渴的嗓子。好一会儿,一个矮小丰满的女子才慢腾腾地从厨房出来。午间饭点刚过,这里却只有羊肉饺子。她抬头看我一眼,很自信地说只要半斤就够吃了。一个游走四方的女修士进门来到桌旁,示意我认领一张护身符,我边掏手机,边说了句:“我只是个走远路的人…”,还没等我拿出手机,那身黄褐色的修行服已背离我,奔那胖女子而去。胖女子完全不理她,女修士识趣地转身到厨房隔壁房门口,里面的大圆桌前坐着刚才沙发上睡觉的男子。不知何时,他已转移到这里,依然是慵懒无力的模样。他边朝外走,边掏出一沓钱,双手哆嗦着努力要抽出一张五元纸币。胖女子站在一边木然地说道,“他身体刚好些,病着呢!”我以为,女修士一定会抓住机会,诱导他们把钱花在求神灵保佑上的。没想到,她却十分不好意思地喏喏地接过那张五元纸币,闭上了欲语的嘴,转身讪讪地出门而去。唉,那一刻,我对她略有了些好感。饺子味道一般,个头还算正常。吃饱喝足,散坐一小会儿,穿过厨房,经过狭长的走廊,推开破了的木门就是空旷的后院。这里的房子还是四五十年前的老旧破房。空旷的院子里,午间的白光格外刺眼,这倒让我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时的村镇。站在院中心的空地上,拍了一小段视频才绕出大院,走回车旁。树下帮我照看车子的小姑娘接受了我的谢意,不再玩耍,转身钻进了那门帘里去。12:32,正是烈日灼心的时刻,我不想继续骑行,抬头看见马路对面有个空落落的操场。那带棚的主席台,留下的巨大阴影在亮得刺眼的大地上格外醒目。这让我瞬间想起同学李凤山的骑行经验,何不到那里席地而卧地午休一下呢!
当我展开瑜伽垫,脱掉鞋子,枕着一包衣服躺下来的时候,天空令人炫目的白光被巨大的遮阳棚挡住,飞翼一样纯黄色的棚顶,遮瞒了眼帘,像是躺在无际的天空之上,梦幻一般的感觉。炎热被隔绝,寂静的广场悄无声息,四下里偶尔还会吹来一阵小风。虽然是热的,却也惬意,很快便进入梦乡。然而,好景不长。不到二十分钟,短墙后面传来一男一女高亢的对话和发动三轮车的吵杂声。我睁开眼睛,目光停留在那跳跃的黄色顶棚上,等着他们结束。这一等就是半个多小时,墙后面好像起了事,更加混乱。绝望之下,不再装睡,起身穿了我的全套练功服,开始一本正经地为巴拉贡人民表演传统健身气功——八段锦。这套质量不错的绸纱料的练功服,是我特意带着,准备在西安的某个标志性建筑前表演一番八段锦用的。虽然小广场上,目力所及,看不到一个人影。主席台很小,背后不及我身高的幕墙上是刚用过的、满幅大红的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102周年纪念活动的背景画。我还支起了另一部手机,不断变换角度和景别拍摄自己的表演。随车音响发出的背景音乐,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裹夹在热风里,柔软地飘荡着。不远处的车道上,来去的车辆,没有一下停顿地飞驰而过。他们集体无视我的表演,好像我完全不存在,背后墙外的嘈杂声却慢慢消失了。没有观众的舞台表演,我坚持到了最后。尽管热情依旧,但我还是做完一遍就匆匆收起了我的行头。
三点多了,要出发时才发现,压缩干粮的坚硬包装扎破了牛奶包,一袋牛奶几乎被一件厚的保暖衬衣吸干了。闻了闻飘着奶香的衣服,哭笑不得,只得将它挂在附近的绳子上。好在暴晒之下,没有半小时衣服就干了。可上面的奶味却成了浓缩的。看着这件厚重又有味道的秋冬衣服,觉得带着它出来,真是多此一举。
16:16,离开巴拉贡桥头镇。我把自己完全包裹起来,全身的骑行服是日常,专业的手套是新买的,挺贵却不如旧的戴着舒服。尽管住的偏僻,出发前一天,还是去理了发。我只告诉理发师要远行,窝在理发椅还没说几句话,就打起了瞌睡。抬头看镜时,头发已经变得前所未有的短了,正合我意。扫码付款,穿过马路,听到身后传来理发师的一声喊,“一路顺风!”头也没顾得上回,抬起左手晃了晃表示感谢。她永远都是那样,扯着大嗓门和顾客说话。除了离开这城市的那几年,一直都是她给我理发。那时她还是个结婚没几年的小媳妇,而我的影楼就开在她的理发部隔壁。她带着小孩子来找我照相,我忙乱间抽空找她理发。就这么差不多每个月一次。转眼二十多年过去,她的儿子应该也已娶妻生子,她也早已不再找我照相。而我的头发却一直都是她给打理的。
头盔下是一顶超薄的遮阳帽。头发短的好处很明显,不易出汗,清爽。魔术头巾也是新买的,我却坚持只用那个又旧质量又不好的。不止这样,出门在外,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寒酸一些好处更多。近视眼镜上加了可掀起的墨镜片。就算烈日炙烤下骑行十个小时,也不用担心被晒黑晒伤。汗水在额头上冒出,如珠如豆,落在魔术头巾上,像滴在宣纸上的墨,洇染开来,被这七月的骄阳、和煦的暖风晒一晒,吹一吹,瞬间便消失在无形中,只留下一道道白色的印记,像地图上的河流线。
天高云谲,瞬息万变。河套平原的绿草树木和田野不知不觉中让位给了布满碎石的荒漠丘陵。我把人烟抛尽,投身荒原。这一段路面最大的特点是“三多”。一是被沥青涂过的隆起的裂缝多;二是棱角分明的碎石多;三是重载超车的百吨王多。为了保证安全,全程只能走在路畔白实线以外的狭窄部分,以防背后上来的大卡车和迎面而来超车的大卡车剐蹭到我。它们总是裹夹着风沙,喷涌着炙热的味道,那是燃烧的柴油和润滑油的混合味,呛的人只能屏住呼吸。在一路巨轮般沉闷厚重的汽笛声中,撕裂天幕般地呼啸着,从身后,像要把整个世界,连同弱小的我连人带车席卷而去,只留滚滚热浪在大地上肆虐。整个天地间除了起伏的土丘,除了公路上黑色的,让人触目惊心的刹车痕迹,除了我,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没有。虽然是夏日午后,蓝天却早已不在,一切都是灰赫色的。天地间一片烈日下的昏暗,起伏不定的山峦像铁块一般,暴晒之下,散发着阴沉暗黑的光。热气蒸腾着大地。远望之际,万物都被一阵阵热浪扭曲摆动着,然而没有一丝热烈的色彩,由近及远,由灰而褐,渐染驱深,我在这忽明忽暗的单调中竭力前行,像一条即将被烤熟的孤独的鱼。好像周星驰讲过,一个人如果失去梦想,就跟一条咸鱼没什么区别。大多数时间,充满欲望的肉体,还是要被时而动摇却又决然自诩的灵魂支配着的。每当这时,我就自我解嘲,然后对自己讲起如下经法,我们每个人事实上都是来人间取经,只不过大多数人走着走着,因为贪嗔痴越来越重,直至迷失了方向。而修道者可与宇宙相通。人生有两道,只有归真归一归中归正才能修得正果,获取真经。摇摆不定,时左时右的,那是别人,也是我。然而,至少我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此刻,唯一的念头就是坚决不能摔车,浑身的力量和意志,全都集中在两条胳臂和两条腿上,不敢有丝毫懈怠。
狭窄得可怜的道路上,热浪滚滚,煎烤着人和疾驰的车,太阳高举着火把,紧追不舍。衣服被汗水浸透了再晒干,如此反复,硬得像一张壳儿裹在身上。不停地喝水,出汗,再喝水,再出汗。其实,道路一点儿都不狭窄,只是白实线以外,可供骑行的那一部分,委实只有不到一米宽的一段,并且曲折蜿蜒的裂缝颠簸着身体和车子。它们虽然都被沥青涂过的,并不很宽,看着一点儿都不可怕。可是雨水渗透后,裂缝两边的路面慢慢像山脊一样鼓起来,这才是它的可怕之处。极速的车轮滚上去一个,就会跳跃一次。完全和减速带的效果一样!更可怕的是,这样的“减速带”,几乎每隔不到一米就会出现一条!车速本来就快,颠得两个沉重的驮包哐哐直响,身体像在不断地被枪弹击中般震颤不已。车轮每跳过一次,几乎都会撞击遍布道路两侧边路面的碎石子,它们都被卡车的车轮和气流撵到路边白线附近,它们和钢铁一般坚硬,棱角像刮刀一样锋利,能在车轮洪流中幸存至今的,绝不是一般坚硬的石头。于是这段路上,耳畔总会响起石子的弹射声,轮胎的内部压力处于爆裂的临界状态,如果碰巧斜着碾压到坚硬的碎石子,会瞬间将它们挤压弹射出去。飞速的石子将空气撕裂,发出射箭般的声音,就像在枪林弹雨中前行一般,听得人心惊肉跳。路侧则完全被荒漠占据,放眼望去,基本看不到生命的迹象。刺鼻的铁锈味儿里像是勾兑鸡尾酒一般,参合着沥青蒸汽和别的不知名的气味,天空没有飞鸟,大地没有绿色,仿佛被人取走了画板。眼里一片灰黄、深褐,明亮和黑暗交织变幻着,诡异的热浪,滚滚蒸腾着,我倒像是激流勇进的一条鱼。远处山峦和电杆成了疯狂扭动的着了魔的躯体。荒原,无边无际的荒原大地上的一切,像喝醉了酒,在不住地扭动跳跃。啊!眼前,呈现的是一幅怎样的图画!天大地大的几个近乎消色的色块,简单地堆叠、交错了,从车轮下无限延伸,一直铺向天边,延伸到无限远的身后。它们舞动着,拥挤着,时而像吃人的野兽,时而是静谧的明镜,如蜿蜒的沟渠,似变幻的梦魇,更是跋涉其中的内心世界。独自行进在这样的世界里,多么奇妙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放不下,也逃不掉。亲近自然,就是亲近生命的艺术。这是亲历的艺术,是用行动、毅力和拼搏换来的极致的、无数个瞬间的享受。
马走连环,环顾四野,目力所及,看不到一棵树,就连低矮的灌木也难得一见。整个世界,除了炽烈的阳光、干燥的荒漠,什么都没有了,如同置身外星球。停下来吗?那是想都不能想的。只要停下来,火辣辣的太阳定会把人烤干,像这个季节盛行于大街小巷的烧烤摊上的烤肉一样。只有牢牢把握住车把,完全不去看眼前的路面,尽量往远处看。只要不被震偏方向发生侧滑就行。顾不上考虑别的,只在心里祈祷千万别爆胎,不要被飞溅的石子击中。那一刻,面对的,是即将丧失的自信,而不是对眼前困难的畏惧。三伏天,暴晒的荒野公路、随机而又坚硬致命的碎石子、轮胎的生命终结者-碎钢丝,只够三尺的通道旁,呼啸而过、迎面而来的哪一个不是疯狗般的、让大地震颤、人心慌乱的钢铁巨兽?当所有的恶劣情况汇聚成团扑面而来时,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行路了,这是对一个人的生死考验。必须能泰然处之,方向稳定,在毫厘之间不发生一丁点儿偏斜,次次赢取生命的主动权。然后理所当然地享受一次又一次战胜困境,战胜自己的快乐。自然,这该算作冒险了。但“冒险”这个词,已然成了语言中最乏味、空洞的词汇。一次对话、一杯饮料也成了什么“真情大冒险”、“美味大冒险”,透露着一股子平庸、酸腐的气味。在我眼里,过度使用,是对“冒险”一词的冒犯。“一次非比寻常,令人心惊肉跳、经常带有浪漫情调的经历。”这才是“冒险”的本意。我更愿意这一次骑行,能算作平凡人生的一次非凡的经历。起码,这是一首让我内心战栗又激动跳跃的乐章。起码,乐观主义、好奇心,我是有的。最初,在我眼里,那些又大又笨重的卡车,是一头头不长角却喘着粗气的蛮牛,他们或是血红色的、铠甲黑的,或是各色相杂的,不管哪样?都瞪着两只大白圆眼,像一团团呼吸着的黑影不断地掠过我的胸口。呼啸呻吟着扑面而来,不容抗拒。转瞬又没有半分迟疑地消失在身后。只留下阵阵颤抖的大地上,在热流中惊魂未定的我。再往后,逐渐地,骨子里,越来越不惧怕它们了。我知道,它们再像兽类,再似野蛮,还是被操控在一个看不清的理性手里,是人在操纵它,而不是另一个充斥着兽性的毁灭之神。况且,我总以为,冥冥中,一定有一股任谁都无法对抗的神秘力量,掌握着命运。记得《了凡四训》里有“命由己立,福自我求”。回顾五十多年漫漫来路,老天只要有眼,还远没到了像收割一把麦草一样收去我性命的时候,这就是我不怕它们的理由。那一刻,百吨王鱼贯而过时发出的雷霆般的气流和呼啸,搅动起骑行本身对人内心和肉体的刺激。然而,和强大无比的自信相比,和追求自由的热情相比,这些简直不值一提。卡车在沉闷雄浑的汽笛声中奔腾,裹挟着热浪,不撕裂整个世界决不罢休的势头,像一枚冲天凌空的导弹。那一刻,与它们并驾齐驱,我的心几乎要和它们融为一体。我们一起穿越滚滚尘土,大地在我们的脚下颤栗不已!这是一种凌驾于万物之上的感觉,宛如星云在夜空中自由流转。这有多么冷酷,也就有多么惬意。来时的路旁,几乎没有哪个角落没有人生活,没有哪块石头、哪一小块土地不在散发出人的气味。现在,在这荒原上,最大的自由就是远离了人。没有人的气息的空气是能陶醉人的。一切欲望在这样的自由中不知不觉地溶化了,消散在热浪中。在我看来,呼吸的自由只是这注定一个人疯狂的开始。这不是无上的荣耀,只是内心的满足和随性的享受,这只是我自己的自由。尽管,生活的可能性,或许早已穷尽在平庸的街头,但在这里,梦想总会有更多照进现实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