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舟缓缓,京城繁华亦随流水匆匆。入秋天气微凉,今日风却正好,一眼望去,江水不竭,沿岸两侧浅金层叠,连绵不绝,直通远天云端。
天色低垂,夕霞淡韵,两岸灯火稀疏,回望京华处,似天水间星河流淌。
偶有其他船只经过,欢声笑语,喧闹嘈杂,皆叫江风一道送走。
许久不曾这般放松了,观日落江景,两人皆默契不语,只静享这难得的舒适一刻。
只是小船飘飘荡荡,晃得严况有些头晕犯困,便倚在桅杆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程如一原本正仰头吹着风,见严况在旁抱臂歪头,靠着桅杆,当他是在闭目深思,开口打趣道:“嗳,严官人,方才还说我呢,你这不是也在吹风吗?”
自然没人应他,但程如一觉得严况不睬他是常事,也没在意,又絮叨起来:“大官人,咱们不是一直走水路吧?在哪儿换马,要走山路么?”
见严况还是没动静,程如一拍拍衣摆站起身来,凑到他身前去,唤道——
“严大人?”
严况不应。
程如一不可置信的伸出手在严况眼前晃了晃,还是没反应,不由感慨道:“真厉害啊……站着也能睡着。”
“别是装睡吧……严大人?阎王爷?”
见严况这样站在面前,自己说什么他都不会还口打人,程如一不禁玩心大起,眼底存了坏笑,再开口唤他。
“玉面阎罗?严大……美人?”
看着严况那眉头紧锁,又闭着眼没有任何反应的模样,程如一莫名觉得好笑,忍笑忍得辛苦。
“严……严小狗?”
严况的大名无论是在江湖还是百姓中,谁听了不得说上一句“好个朝廷走狗”?
可程如一觉得,他的确狗,但他不是走狗,也不能说是老狗,毕竟年纪不够格,所以……小狗?
程如一非常满意这个称呼,洋洋自得的同时,细细打量着玉面阎罗的盛世美颜。
“难怪……”程如一喃喃自语。想说难怪严况整日里板着一张死人脸,行事残酷不仁,却还能得个“玉面阎罗”称号。
真好看,真会长……这鼻子眉毛嘴巴,怎么就没有个不恰到好处的?程如一心里暗暗道。又低声道:“真是可惜了,脑子不正常,不然该有多少姑娘……”
“可惜什么?”严况道。
见鬼了……程如一下意识向后闪,却被缓缓睁眼的严况,一把捉住了手腕。
“看这么久,就看出可惜二字?”严况意味深长道。
程如一心里连连叫苦,但嘴上气势不能输。
他故作淡然道:“严大官人哪里话,当然不止两字。”
严况神色不改的瞧着他。
程如一吞了吞口水,挑眉道:“不止两字,我观严大人——
“眉修整,两道远山淡,鼻适中,正合君子意。”
“唇……”
程如一不敢直视严况,但输人不输阵,还是抽回手腕,咬着牙道:“唇如火,枫山,秋意浓……”
严况听了简直哭笑不得。活了二十七年,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形容自己。
“你也作起花哨词文来了。”严况道。
程如一却道:“哪里哪里,有感而发,抒怀之作啊……”
看严况皱着眉捏紧了拳,程如一心“咯噔”一下,笑脸道:“捏紧拳头,想吃馒头,我猜的对不对?”
严况道:“想打人了。”
程如一讪笑:“船上就这么大点地方,打人恐怕施展不开吧。”
严况摇头,笃定道:“只要你不跳江。”
“看来无论做人做鬼,严官人都不负阎罗威名……”
程如一摊手:“都辞官了嘛,就别整日打打杀杀的了……还是,吃个馒头吧?”
严况看着程如一回船舱取干粮。此刻落日映在江面,两相呼应,余晖接连,一道霞影荡在眼前,漾在水中。
“美景,美人……美哉。”
程如一拿着馒头回来,仍不忘初心的坚持贫嘴。
严况接过馒头来,望向程如一那双映满了江影霞光的眼,也缓缓开口道:“盼景,盼人——
“盼兮。”
程如一嚼着馒头愣住。他竟不知该说什么好……要说,多谢多谢,我的眼睛是很好看……
还是说,哪里哪里,不若君之美也?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程如一暗暗谴责自己,回过身去嚼着馒头,竟觉香甜,就是有点噎得慌。
严况贴心的递来水囊,程如一接过水囊喝了一口,两人并肩站在船头,人影映在水中。
程如一笑笑道:“严大人,虽然你可能又要说‘知道的太多对我没好处’,可我还是想问你个问题。”
严况道:“你问。”
程如一打量一眼专心致志在后头摆渡的船家,转过头来压低声音。
“为何要辞官。或者说,为何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辞官?”
严况一愣。他还不想实话实说,但一时间又编不出什么好的理由来,他会吓人,唬人,也会说谎诈人,但却不知怎的,竟不会骗人了。
程如一见他不开口,歪头道:“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