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氏心中虽然有气,此刻却也只能暂且忍下,淡淡一笑,问道:“却不知强留小女在宫中,究竟是王妃的意思,还是国师你的意思?”她的眼睛透过纱罗的缝隙去看瑶光的脸,只见那张缺乏表情的脸缓缓朝自己转了过来,嘴角僵硬地往右侧一歪,似笑非笑地问道:“有什么区别吗?”
王妃见两人言语之间已是剑拔弩张,唯恐一句话说岔了那瑶光会对聂氏不利,忙道:“此事容后再说。月儿编排这百人大舞殊为不易,这会儿正候着场呢,别让她等急了。”说着又朝聂氏递了眼锋过来。聂氏听说女儿将要前来献舞,心中早已渴盼焦灼。又观察王妃的反应,知她这时已完全受制于人,硬要她开口许诺,恐怕此路难通,于是只好将再要争辩的话都咽了回去。
王妃朝身边侍女抬了抬下巴,侍女会意,双掌即刻连击三下。掌声一落,鼓瑟笙箫即起,一群身穿淡茜色轻纱羽衣的舞姬们列成两列,一个跟一个赤脚快步走入殿中。她们身穿的舞衣乃是用极轻薄的纱料制成,从上身到裙摆茜色逐渐由浓转淡。轻纱随着走动起伏飘扬,前后连属结成一片,如同软风吹来,将一团团烟霞徐徐吹到了众人面前。这本是一段极美的出场,殿上众人无不惊叹。唯独聂氏全然无心欣赏,只瞪着双眼,急在人群当中寻找映月的身影,却始终没有瞧见。
但见领头的两名舞姬一走过大殿中央,便各自向左右两侧同时转去,身后其他人便据此为信号变换队形。用不多久,殿上数百名舞姬便各自围聚成了一个个小队。这些组队有大有小,里外三层,舞姬们手拉着手面朝内里,均以后脑示人,众人看了甚是不解。突然间,一连串疾速的鼓点响起,所有人脚下开始踏着碎步挪移,每个小队迅速收紧。便在这时,忽听一个响亮的鼓点砸落下来,紧跟着管弦齐鸣,每队中的舞姬从外到内,依次缓缓向后仰身,宛如一朵鲜花徐徐盛开。放眼整个大殿,一时间百卉含英,数不完的花团锦簇,说不尽的富贵吉祥。
王妃高高坐于丹墀之上,于这一派奇景尽收眼底,此时忍不住喝了声彩。
这时,一少女自大殿中央缓缓站起,明眸皓齿,粲然若神,独舞于万花丛中,正是上官映月。聂氏一见女儿,胸口顿时一阵闷痛,如同挨了一记重拳,紧接着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所幸她头戴羃篱,才不至于被人发现。
映月一面跟随乐律起舞,一面也在人群中寻找母亲。刚刚在殿外等候时,她分明已经听见了母亲的声音,而此时在人群中却望之不见,于是马上明白那个头戴羃篱的人便是母亲,可却想不通她为何要将脸遮住。另外,母亲身旁的婢女又是谁?家中仆婢她都识得,此人却从未见过。映月借着跳舞,无数次将脸扭向母亲,乞盼她能将蔽面的纱罗掀开。就算一句安好也问候不得,至少让她用眼神与母亲团聚。
映月所编排之舞名叫“花神献寿”,乃是由百十名舞姬不断变幻阵列,模拟花卉绽放的千般形态。一舞既罢,四座俱惊。众舞姬退毕,映月向王妃行礼祝寿。王妃大喜,正欲问她想要什么赏赐,身旁的瑶光却抢先开口道:“郡主舞了一个多时辰,想必已经很累了,王妃何不让郡主赶快回宫歇息?”
大殿上一下子阒然无声,没有人听不出瑶光言语中的无礼和僭越。王妃的笑容瞬间消失在脸上,整副面孔冷若冰霜。聂氏瞪着通红的眼睛等待王妃发话,可是过了不知道多久,她等来的只不过是王妃一声无奈的叹息,和一句有气无力的妥协。“国师说的是,”王妃道,“扶郡主回去吧。”
聂氏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从纱罗的缝隙中看见瑶光面朝自己古怪地笑了一笑,她浑身猛打了个冷战,接着便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图。瑶光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连王妃也不得不对其唯命是从,他若有意阻止母女二人见面,想来并非难事。可他偏偏要让映月献一段舞,故意让聂氏只能远远望上女儿一眼,却不准母女一叙。如同两军对垒时向敌方展示人质,展示完便即押下去。那意思已再明显不过:如不给足他想要的价码,人质的死活可就不敢保证了。
聂氏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头脑中一片混乱。上官府里究竟有着什么秘密,值得此人处心积虑筹谋至此?她早已做好了豁出一切的准备,可却迟迟难以下定决心。且不说贸然出手有无胜算,即便胜券在握又如何?她身为靖安候上官仁的夫人,一旦在禁宫之中动起手来,整个上官家都再回不了头了。究竟是进是退,于她此刻来说,无疑是千难万难。
映月被几个宫婢拥着往殿外走,边走边不住地回头望,可是母亲蔽面的白纱却始终没有拉下来。聂氏的手死死攥着羃篱的下摆,无数次地想要扯下面纱与女儿相见。可她终究还是忍住了,因为眼下不是时候。此刻,她只能躲在那白纱后面偷偷泪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