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番疯狂的折腾之后,我便不管不顾地趴在地板上睡着了。
醒来时,天将亮未亮。如水的月光洒落我一身,留下斑驳的光影,静静的,柔柔的,凉凉的。瞧,跟我心情很合拍。我伸手够到椅子上的靠垫,拽下来给自己垫垫好,盯着那随呼吸一起一落的肚皮,禁不住要问问自己:“我,我怎么就把生活过成这个样子了呢?”要知道,我可是打小就接受唯物主义教育、人前人后知行合一的好青年啊!
记得小时候,家长、老师、课本在我的脑袋瓜子里植入这样或那样的信念,比如成为救死扶伤的医生、叱诧文坛的巨人、保家卫国的勇士……
年岁渐长了,我就发现大多数的信念只能是在心里默念着、不敢与人言的,因为我观照过,觉察到这些信念多是没有根基的,还有滑稽之处。
趁人不注意,我偷摸地、挨个地修正盘踞在头脑里的信念:成为救死扶伤的医生?还是算了吧,相比柳叶刀,钢笔舞起来更得心应手;成为叱诧文坛的巨人?想想就行了,要知道不合时宜的信念会让不幸者更为不幸哦;成为保家卫国的勇士?这倒是还不错,早有研究表明,适当的白日梦有益身心健康……
就这样,我一点一点地修正着,跟着也就一点一点地变得务实起来。但不管怎样,总是有那么一个叫着“理想”的东西在八丈开外照耀着我。
为了亲近理想,我和很多人一样,在日夜奔忙着所谓的事业。那么,事业又是什么呢?对我来说,事业不是我的“核心利益和重大关切”,而只是使我的思想与灵感赋有形式与力量的手段。换句话说就是,如果有亲近理想的捷径,哪怕要付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代价,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绕开“事业”的。就这一点来看,我显然同哲学史上那一个个苦逼的哲学家有着颇为相似的气质。
无论我多忙、多累、多苦,你若凑近一点儿,在我的眼里你都能看到两样东西——荣誉和爱情。相比生命,荣誉和爱情是我更为珍视的玩意儿。在我眼里,生命不过是个空壳子,需要荣誉和爱情去装饰:唯有荣誉才能见证我存在过,因为只有荣誉能让我活下来、活下去;唯有爱情才能见证我生活过,因为只有爱情能让我红了脸、红了眼。
可惜了,眼下呀,我没有荣誉,也没有爱情。你说,我还要这劳什子生命做什么?
不过呢,很奇怪,当我将自杀同荣誉与爱情勾连上,我的心气儿陡然平顺了好多。
气顺了,我也就更顺溜地开启了对过往的追忆。哼,绝望时,除了追忆还能干嘛?
想过往,我虽然有这样或那样的坚持,但值得庆幸的是,我并不是僵硬死板的人。对我来说,社会上流行哪些习俗并没有多大妨碍,换一套规则也未尝不可。也就是说,我接受大部分我认为不重要、不可改变或对自身没有根本性影响的事情,比如适应防疫期间出入小区要查证。但是呢,当遵从习俗变得过于恼人、代价过于昂贵或表面的习俗暴露出它那浅薄的面目时,我就会像甩掉挂在耳朵上的口罩一样轻易地甩掉它。这工夫,不论我对世界多么失望,不论我对人生多么悲观,我始终为这世道保留着一颗赤子之心。
我用这颗赤子之心去领悟真实的存在,而不是拘泥于我自己或我所属文化群的愿望、恐惧、焦虑以及信仰中。
运气好的话,我是有机会体验到自我实现那一瞬的颤栗的,那是生命中最令我心醉神迷的时刻。当然了,在通往自我实现的这条道路上,我走了不少的弯路,干了不少的蠢事,暴露了不少的弱点。但是,还不赖,我始终能接纳真实的自己,无论真实的自己瞧起来多么不堪。
我得意的是,我学会了接受,接受自己的脆弱、过失、绝望以及人性的罪恶方面。我看见的是,人性的本来面目,而不是希望中的人性光辉。
说到人性了,人性提示我身体硌得有点痛了,该挪挪窝了。
为让身体舒服点,我双手支撑着身体,用屁股在地板上滑行、滑行到床脚边,把被子和枕头统统都拖拽下来。
将身体包裹好后,我感觉自己一下子就退缩回到母腹中了。
这时候,我突然有一个宏愿,那就是:守着剩下的流年,我要与众生“同消三障诸烦恼,同得智慧真明了”。
其实,像我这样的人,是不难在众生中识别出来的。作为一个简单粗暴的人,我就爱简单粗暴地把人作这样的划分:人群和人物。然后呢,在人物这个群体里分出大、小来,也就是分出“大人物”和“小人物”。而我呢,自觉地在自个儿的脑门上贴上“小人物”这张标签。
就普通人来说,他们一心向大人物看齐,就像向日葵一心向太阳生长一样。比如说,他们要是和大人物有着某段相似的经历,那就了不得了,怕是要嚷嚷让全世界都知道;他们要是和大人物穿着同一个品牌的衣服,他们也不会闲着,要拿出来说事儿……总之,和大人物之间的共同点很容易让他们高潮的。
相比普通人的行止,我这样的小人物就大为不同。我多半也会关注大人物,不同的是,我关注我和大人物之间有什么不一样。为什么会这样?仔细想想就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夹在万众瞩目、风光无限的大人物和人多势众、千人一面的普通人之间的小人物,无论往哪个方向靠拢都会很快被淹没;这样的结果我断然是接受不了的,必须得做点什么护住自己的地盘,抓住我那最后的存在感。这就好似在有三个孩子的家庭里,排行第二的总憋不住要干出点匪夷所思的事儿,显得比较古怪一些。
不过问题也跟着来了:多半正因那点“古怪”,我很难成为那了不起的大人物,又不甘融于普罗列塔利亚大众;在我的命运里,悲剧已经注定了,悲剧“就像死亡的阴影一样,把我生存中最苦痛、最残酷的一面凸现了出来”。
黯然落寞时,我仿佛听见窗外有一个声音在说:“你的悲剧能够借助于引起人们的怜悯和恐惧之情来使人们的灵魂得到净化和陶冶。”这是亚里士多德的观点。我猜是我读书读到脑子错乱了,再加上身心俱疲,出现了幻觉。
我确实累了。见天还没完全亮,我就窝在被子里,稍稍侧着点身子,避开点窗外的光亮,打算眯上一小会儿。
刚刚合上眼,迷迷糊糊的,那个像幽灵一样的声音又来招惹我:“你得有性生——哦,不,精神——生活!”
精神生活?那玩意儿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