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是个独院,旁边就是鹿青音的师爷居所,说大也不大,但是安静。几个下人忍不住往屋内探头探脑,还有几个豆蔻的小丫鬟激动的不得了。鹿青音虽古板,但也不愿束缚人性,与他们处的倒也自如。
鹿青音行在马秋霆身后,进了别院的宅子,宅子打扫过,纤尘不染,榻上静静的躺着一个男子,盖着被褥,外面交叠在一起放在胸口的一双手又细又白,像笋尖一样。
听到有人进门,那男子便慢慢起了身,似是才醒,羸弱的不得了,动一下都要摇摇欲坠。
马秋霆心中本因为鹿青音非要将他放到后院很是不悦,觉得说不上这就是个山匪,扔进地牢救治也是一样,可是看到江见时的人时登时理解了鹿青音的冲动。
这一张脸蛋不似真实,一双夺魄的眼睛缠缠绵绵,也许受伤的原因,整个人轻云之蔽月,流风之回雪,方才惨白的脸颊此刻回暖,如日升朝霞......
这哪里是山匪能养出来的人?......
马秋霆看的咽了口口水,看他虚弱的样子,忍不住肥手一伸想去搀扶,口中脱口而出:“公子这般容貌,家中可有姐妹?”
鹿青音和男子都愣了一下。
男子轻咳两声,眼睛瞥过肥头大耳的马秋霆,莹亮的眸子定在鹿青音脸上,好奇的看着他,问道:“这是哪里?你们是?”
鹿青音被他盯的不自在,撇开目光,道:“此地是扶丰城县衙”他抬手指着马秋霆:“这位是知县大人,我乃知县大人幕僚,衙门师爷鹿青音。”
男子闻言,忙要下榻,他身型并不比鹿青音矮瘦,甚至还高了半头,却营造出了一种扶风弱柳的姿态,欲拜不拜,颔首对马秋霆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是知县大人。”
马秋霆见他伤的不轻,又如此纤弱,忍不住伸出手就要去扶他,男子陡然又咳了两声,竟轻轻一偏一下扑在了鹿青音身上,不着痕迹的躲过了马秋霆沁着汗水的大手。
鹿青音面色有些怪异,他自小失了亲眷,被送进山里跟了那半吊子师父学医,整天不是挨打就是风餐露宿,这些年从未与人亲近过,时间久了也就习惯除了死尸,对谁都退避三舍,保持距离,而现下他正被一个男子这么攀着,即便此人样貌非凡,但也不能不说,心中是有些古怪的。
鹿青音无声抗拒着这种主动的攀附,对方受了伤,他也不好躲开,便化作人形桩一动不动。
男子对鹿青音微微排斥的态度也不在意,他慢慢坐稳,对马秋霆道:“大人,小人乃深山中的修行人,自小无父无母,无亲缘无朋友,前些日子本想到山下求些斋饭,却迷了路,被山匪绑了伺候他们饮食起居,他们整日里对我不是打就是骂,说到此男子竟眼尾生了水气。
他轻轻抽噎道:“小人中途逃了好多次都被抓了回去......前些日子终是惹怒了那山匪头子,说有妖精杀了几个弟兄,看我细皮嫩肉,便让我去做诱饵引出妖精,小人看到......”他怯怯的看了眼鹿青音。
鹿青音蹙眉忙问:“你看到什么了?”
男子惊慌道:“小人看到有个巨大的水蛭和一个男子在打斗!”
鹿青音眼里闪过疑光:“水蛭?你可看的清楚?”
男子眼眸微微一转,低声:“小人看的也不清楚,许是受了惊吓......”
马秋霆拧着眉毛,不太高兴:“定是那鬼书生做的幻象!”
男子听到“鬼书生”三个字,微微皱眉没有做声。
鹿青音问:“你是怎么受伤的?”
男子道:“山匪要小人出去做饵,小人不敢,他们不高兴便刺了我一剑,待我醒来时,就已经在这里了......”
剑伤与他所说吻合,且看他的确没有山匪的样子,鹿青音将他的话信了一半,可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
正在此时,下人跑了进来,小声对马秋霆道:“老爷,二太太等了您两个时辰了,现在不高兴,将您的宝砚都摔了!”
马秋霆额上登时大汗淋漓,对鹿青音道:“此事劳烦海镜,我这边处理些事情。”
鹿青音点头看着马秋霆匆匆离开,便对男子道:“你在这里养伤,也好协助我查案,待你伤好,我便差人将你送回去。”
男子点头,倏尔笑开,一排贝齿很是漂亮,他道:“谢谢你,为我盖脚。”
鹿青音一愣,下意识朝他脚上看去,见他脚趾莹润,周边虽尽是污渍但却像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他忙道:“顺手而已。”
他看得有些呆,完全没想到方才还说自己昏死的人怎会知道自己为他盖了脚?......回神后,鹿青音有些不好意思,忙嘱咐他先休息,刚想走,男子便问道:“小人斗胆打问一句恩人姓名?”
鹿青音转过头,道:“恩人?算不上!在下姓鹿,名青音,字海镜。”说完二人都怔了怔,初次见面并不相熟,不会告知对方自己全名,只提字便可,但鹿青音也不知着了什么魔,毫无保留的全盘托出......
男子倏尔弯眼笑道:“小人江见时,字指月。”
鹿青音还在想他名字时,江见时道:“我与师爷有缘,字有所系。”
鹿青音不解:“何系?”
江见时唇齿开合,笑答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鹿青音本就爱文,如此一听来了兴趣,反身走了回来,问:“那你的‘时’字可与此有关?”
江见时看见他返回的动作心中甚是好笑,暗道真是个书呆子,便顺从答道:“并非师爷所想。”
鹿青音疑惑:“可是‘见时’二字取名者似乎很少见,究竟有何渊源?”
江见时坐的不太舒服,倚靠在床柱上,一副肆意的姿态,他看鹿青音是当真好奇,笑道:“此二字取自经书,意为‘见明之时,见非是明。见暗之时,见非是暗。见空之时,见非是空。见塞之时,见非是塞。”
鹿青音惊异:“江公子父亲精通《楞严》?”
江见时眼睛亮了亮:“师爷竟知,此句出自何处?”
鹿青音倏尔挠了挠脑袋,笑了:“曾经有幸拜读过,只不过人各有悟心,我算是愚钝的罢了。”
江见时摇头:“读过,便是有缘,不过此名并非我父亲所起,是我师父。”
鹿青音这才想起来,他之前说了自己无父无母,又想到自己,与他身世竟是有几分相似,不免生了共鸣与怜悯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