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股庄重肃穆,却又极其慈爱温柔的力道,轻巧地撼动了他闭塞的内在。睁开眼,便见到如漂浮金缎的光泽中,忽浮现出许多模糊的脸庞;这些脸庞各自连接着呈漆然黑影的身体,却只是使他们显得更加古怪。为首的一人朝他靠拢,于是那具悲悯感怜的面容逐渐清晰,使他想起母亲这样的词汇,那样宽宏,却显细腻,并怀有几近执念的爱意。他莫名涌起泪花,尽管他早忘却了母亲的面容。
“母亲”似是在凝望久未关怀的孩子,从那道静谧的目光里,他感到海水一样的辽阔与澄澈。接着,“母亲”鼓舞他继续寻找沿路的预示。这时卜师已没有了任何声息,他从复原的宁和中,感受到一股脆弱的安心。
他回到火柱前,接着观察起躁动的光焰。这是第四个了,他只看到一对恹恹的白鸟,各缺单翅,在泥土中令人揪心地挣扎着。没有过多画面的占卜预示性更强烈,然而,和前三个一样,他还是无法理解。
其三为屠城,其四为残鸟。
他往下一个火柱走去。他的身躯摇晃着,脑袋里装满昏沉的疲倦,他知道预示不过共有十二,但那些燃烧的红光却如无止境般,用各种纷乱繁杂的幻象所构成的画卷,催促着他业已累极的身心。尤其那场位属其三的屠城……究竟是真是假,如梦中一个更沉重的梦魇,久在心尖狠厉地叩问。“母亲”想必是瞧出了他的颓然,做一声疼爱的叹息,身旁的一道光影忽跟着清澈起来;光影具象到接近中年男人的轮廓,露出冷峻的黑眸。金光倏然尽数消散,连带那些扭曲的身形,顷刻升腾为缥缈的虚烟。而“母亲”离去的最为迟缓:临走,仍挂念地凄然望着他。他顿时喉头哽咽,仿佛身处流窜的烈焰当中,浑身被炙烤灼烧着,手臂无助地伸向逐渐远去的光明。为何将他抛弃?为何离他而去?是因他未能坚持下去而感到失望,还是因他所预见的一切毫无前途可言?
他忍受着炎热,挣扎到火柱之前,期盼挽回远离的“母亲”。可那火只是狰狞跳动着,再没有传递任何的讯息。他愈发惊慌,要去触碰柱身,却在指尖点落的一瞬,忽如从一场大病中平复般消沉。祭台上空有他一人。没有石青木,没有卜师枯朽的遗躯,也没有丝毫金光的残影。莫非,方才所见,是下一个预示本身?他前所未有的冷静,身后却有淋漓汗水渗透衣衫。预示其五……是他的“母亲”?
他又听到那些凄厉的呼号,泛滥似潮水,一阵阵地将他打倒、淹没。许多的面容浮现,这一次,那些脸不再模糊凄迷,而是明显的、破碎的,同一齐零落的身体部位,深深折磨着他充满惶恐的内心。终于,他崩溃了。
他想起刻意遗忘的往事,他被努力释怀的遥远的回响所击中,他坠落回曾拼命逃离的深渊。此刻远离喧闹的祭台显得难得的寂静,却如凶兽的巨口渐渐将他吞噬。他觉得马上要死去。
但是,在他死亡的那一刻,也是他从迷梦中苏醒的一瞬间。他首先感到的是清爽的冷风自窗洞掠进,混合冰凉水点砸揉他的脸庞。他猛地从床上弹起,险些将残旧的床榻震翻。夜正深浓,唯有密集的泼天大雨响彻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