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描写了在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到本世纪初，以王家祠堂为中心的农村学校教育的百年兴衰，在结构上以教师宋明的经历为主线，穿插前辈与王家祠堂相关的故事，以现实主义风格，再现学校教育在不同时代背景下的发展变迁，展现社会变化对教育生态和教师命运的深刻影响，以及学校与社会、新观念与旧观念、农村与城市等矛盾之间的冲突，也间接地反映了农村思想观念随时时代的变化和农村持续了千百年的宗族体系的逐步解体等内容。

第1节宋庄小学

宋明再次走进宋庄小学，放眼是一幢崭新的三层教学楼，每层有四个教室，浅灰色的墙面，自流平的水泥地面，铝塑双层的玻璃大窗，八支双管的日光灯，装有多媒体的黑板，与城市的教室已没什么区别。

主要一不同的是，班里的学生稀少。

陪同宋明的是老校长宋春辉，他去年已经退休，现任校长是宋明的儿时伙伴王华铮，他是三年前从宋庄中学分流到宋庄小学的。

王华铮已两鬓斑白眉间横断山般的川字纹似乎刻进了骨头里。王华铮见他们到来，站在升旗台前不动，黑着脸看着他俩。

宋春辉说道，怎么，王校长，不欢迎吗？

宋明上前拍拍王华铮，王华铮一下拥抱住宋明，啪啪地捶着他的背部说，你个老臭，还没死透呀，你还回来呀？

自从宋明在城市安了家后，回宋庄越来越少了。以前宋庄本家红白喜事他还得空会回来，近年除了春节祭祖回来外，已经很少回来了。

平日里，宋明和华铮也是各忙各的。难得见面。

有好几次，趁着宋明下乡巡查，原本说好到宋庄来看看华征的，却又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都未能得见。

两个月前，宋明得空专程回老家看望华铮，华铮备了好酒等他，宋明走到半路却收到紧急通知，一位学生在双虹桥跳水，让他立即赶赴现场。

三十年前，宋明和方晴就是在双虹桥东边的河滩上清於时有了一面之缘的。那时，宋明二十一岁，方晴十八岁。

当时，宋明在南岸揎拳捊袖第一个跳进於泥里，对岸一个白靓微胖的女生，也挽起裤管跳了下来。她和他相距五六十米隔水相望，宋明带着厚厚的玻璃近视镜，只在双方一回首的瞬间模糊的看见她浩月一般圆明的脸庞。

华铮说，他这个校长也是夕阳校长，你要再不来看一眼，他这个夕阳校长也要落山了。

宋春辉说，看你说的，什么叫落山了？应该叫放马南山，卸甲归田。

华铮对宋春辉说，想当年你当校长时，咱们宋庄小学有近千名学生，一下课满院子跑的都是娃，那是何等热闹辉煌？你这个盛世校长当然可以了无遗憾的放马南山了。可等我接手的时候，只剩下一百二十多名学生，还一年比一年少。

教学楼三楼是五六年级，各有三十多位学生。二楼是三四年级，各有二十多位学生，一楼是一二年级，二年级共九位学生，一年级三位学生。严格地说，就这三位学生，也只有一位是咱宋庄的。

我还什么大事都没干呢，王凤孝老先生的童趣教育思想，我做的八字还没一撇呢，却很快就没有学生了。我到那边儿有什么脸面去见王凤孝先生啊？我壮志难酬，我死不瞑目啊。

华铮陪着他们到了一年级教室。一个年轻的女教师，正在用多媒体播放着动画，两边的窗户拉上了宽大的遮光窗帘。他们在上英语课，年轻的女教师发音清晰准确，表情生动。

华铮说，这是他们的英语代教。现在宋庄中学，连他这个校长共有十五位老师。其中八位代教，七位正式教师。七位教师中，只有一位48岁的教师，六位50岁以上的，其中两位是已退休返聘的。

对。返聘的老师有一位杜先枝老师，都是咱们的老同事，你可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那不是当年咱们桃源镇的一朵花儿吗？宋明说。

讲台下面只坐着三位学生，这三间的大教室显得有些空旷。

三位小学生看到他们三人进来了，一位女孩热情的和他们打招呼，校长好！

华铮上前摩挲了一下她麻雀色的头发，亲切地说，张佳佳小朋友好。

两位男孩见状，也纷纷争宠地喊着校长好校长好，一位男孩站起来抱住华铮的腿叫着。

袁晨凯小朋友好，宋淼哲小朋友好。华铮一一亲抚。

那位年轻教师过来，两腮绯红，鼻尖沁出汗珠，对他们的到来，有些局促不安。

华铮安慰她说，刘老师，打扰了。这是我们的领导宋老师，就是大家常说起的宋庄前街的宋明老师，顺便来看看。

话音未落，张佳佳也站起来，扑在刘老师怀里，两手乱摸撒娇道，刘妈妈，我饿了，我要吃mm。

刘老师急忙抓住佳佳乱摸的小手，脸上羞得通红，边低头掩饰着边安抚她说，佳佳乖，佳佳乖，上课坐端正，下课就让你喝牛奶，吃面包。

三个孩子听了，立即争先恐后地噔噔噔跑回座位。刘老师拍拍手，说，一二三，向前看。

三个孩子也和老师一起拍手喊着，一二三，向前看。

她们端坐好，背起双手，瞪大眼晴看着老师。

只是张佳佳和袁晨凯喊的有些大舌头，好像口中含着一个琉璃球，发音含糊。她俩喊时，向前--两字音稍顿了一下，然后使出了浑身的劲吼出最后一个字--看，袁晨凯吼这个看字时，整个上身猛地向前一冲，碰着那崭新的天蓝色塑面课桌咣当声响。

华铮示意她继续上课，三人走出教室。

华铮说，就剩这三个宝贝了。一个是咱的大烟袋袁新林老师家老三海富的孩子袁晨凯，你知道的。袁老师前几年也过世了，海富也吃了低保。

这个女孩张佳佳的母亲说起来你也认识。

我认识？

呵呵，你指定认识。你记不记得你刚在宋庄中学当教师时，跟棒子队到大张里做工作，被一个傻姑娘满街追着跑？

啊？傻大妞？她，她作母亲了？这也有人娶？

只有满街的光根男，没有嫁不出的痴丑女嘛。宋春辉说。

嫁给了本村一个单传的老光根，生了三个，这个是小的。前两个也是女孩，还算正常。这个佳佳是她四十多岁生的，脑子不太透窍，不如她的姐姐们。

啊？这，这种情况为什么还要生三个？

那不是也想生个男娃吗？歪瓜也是瓜，呆儿也是儿嘛。

那大张里没学校了？跑到咱宋庄可有五六里地呢。

大张里学校前几年就撤了。你猜最后一位大张里学校的校长是谁？

谁？

张雪。

张雪？

就是当年你和嫂子韩如雪救助的那个女孩。

她原在外乡中学当教师，后来那中学也撤了，她调回大张里当了主任，后来当了校长。现在在中心校当副主任。

宋春辉说，现在中心校四五个副主任，大都是原来撤并的学校校长。

原来刘主任当家中心校主任那会儿，中心校只是一正一副俩领导，就把咱们桃源镇的学校玩儿的滴溜转。后来，宋青山当家中心校主任时也不过是一正两副，那也是玩儿的风生水起。现在光主任副主任什么的领导就快一个排了，咱们桃园镇的学校却成了这个样子。宋春辉说。

这也不能都怪他们。大势如此，非人力可强为。宋明说。

这个宋什么哲呢？

宋淼哲，三水淼。他爷爷是你们宋家金虎、银豹、铜狼、铁牛、钢蛋中的老四宋铁牛。

哦，他是宋春晓的孩子，铁牛的孙子？

对头。那年，我没在家，因为我家盖房子的事，你还差点跟宋春晓打起来。

什么叫差点儿打起来？宋春辉说，分明已经动手了，宋明只是没戴近视镜打错了人，把骑在宋春晓身上的王新玲甩了一跤，还压在人家身上想揍人家。

哈哈哈。大家笑起来。

后来，要不是遭到父母等人激烈反对，王华铮差点改信了教，娶了大他三岁的拖拉车司机王新玲。

宋春辉说，这宋春晓跟他爹铁牛一个尿性，妒嫉眼儿，见不得别人好过。凭着一群豺狼虎豹仗势欺人，那几年告人偷生，后来又告人偷埋，生死都管，比阎王爷还厉害。认钱不认人，连宋家人也告，得了不少赏金。

前些年夜里从集上喝了酒骑摩托回来，在宋庄西边桥头，据说是被后面一辆三轮别了一下，一头撞在桥边的石栏上，后来虽保住了小命，但人是废了，至今还离不开双拐。

二十年前，村里已经实施火Z。宋明的奶奶一生吃斋行善，无疾而终。活着时听说人死要火Z，十分担忧，对家人说，我老了以后，可不要火烧，我怕疼。

家人们笑着安慰奶奶说，您尽管放心吧，保准一根头发都不少的让您全全乎乎来全全乎乎走。

奶奶也笑了，说，人吃土一辈，土吃人一回。咱从土里来到土里去，入土为安，轮回往生。土地把成熟果实新鲜菜给咱吃，等咱长熟了也要全全乎乎给土地吃。土地生养咱一辈子，咱瓜果蒂落了却要烧成灰让土地吃，那土地怎么吃？这些人就该让土地把那麦子和萝卜烧成灰让他吃。

奶奶说，人要活到瓜熟蒂落自然老死，熟到皮软瓤甜籽饱肉香才算对得起土地。若是夭折短命让土地吃个青果涩瓜秕籽糖瓤那是对父母不孝对天地不敬。

那时村里一些人老后不愿火2，就秘不发丧，夜里偷偷埋了。但总躲不过有人上告，上面再派人下来，掘墓焚尸，另加重罚。

奶奶老后，宋明的父亲没等人告，找人到上面通融，送去了相当于宋明小半年的工资。又到火2场装模作样空走了一趟，办了火化证。

村里现在还有人吃这碗饭吗？

这种人绝不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都是打不死的小强。这不，今年冬天，还有人告邻家烧煤火取暖的。村干部进家搜查没收煤块，罚五百元，赏给报告人一百二百。不过，不少人家都只剩老头老太太，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爱咋咋地。罚不到钱，只好以煤作赏。宋春辉说，其实，也就她们这辈人烧煤了，到了他们的子孙，免费给他煤烧他们还不知乐不乐意呢。就好像这代人，不让生强生，到了现在的年青人让生都不生。这时代，真没法说。

宋明说，我看着大街里，尽剩老头儿老太太了，年轻人没几个。

华铮说，再折t折t，恐怕连老头老太太都剩余不了几个了。

宋春辉去置办酒菜，要到华铮的新家去聚一聚。

宋明说，我去宋庄中学走一走。

华铮说，我陪你去。

宋明说，你在学校上课吧。我想一个人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