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没有看见林千重。
我觉得有点难受,不就是前一日我打碎了他买给风吟姑娘的玉簪子,他很生气,然后罚我站在院子里,不许吃喝,不许躺着坐着。
谁知道下了一场瓢泼大雨,这没心肝的竟然还叫我在外面站着。
我受了重重的一场风寒,足足烧了两日才退。给我把脉的郎中说我身子虚弱,需得好好将养,可不能再受这些风吹雨打的。
末了他问我一句:我看小姐生在这种富贵地方,也不像是过了苦日子的人,怎么身子竟这般孱弱呢?
我嘿嘿傻笑了两声。
我没好意思告诉郎中,我其实就是林千重从外面捡回来一条命的流浪女而已。
我住在一处尼姑庵里,师太怜我无亲无故是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那日我下山采买物品,被一群莫名其妙的官兵盯上。他们先是抓我的头发,随即又抓我的衣服。庵堂清苦,天气又热,衣服很容易就撕裂了。我大惊失色,一边拢着衣领一边没命的逃亡,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抓我,山下的说书人都说长得漂亮的小姑娘容易被采花贼惦记,可我在溪水边洗漱的时候,没觉得我长得多好看,而且我肩膀那儿还有一大块伤疤,丑陋的很。
可见说书人都是骗子,采花贼这个东西,他是百花都采,而不是只采名贵好看的花的。
可见我也是一朵花。
然而我并没有自得的时候,因为那些个官兵的剑尖都快够到我的喉咙了。
林千重从天而降的时候,那简直就是老天派来救我命的。
他二话不说,先对付我身边那些个兵痞子。那场面甚血腥,我捂着眼睛从指缝中透出一点看向千重的身姿,耳边是刀剑没入血肉声和人的闷哼。有个小兵被千重一个过肩摔扔到了一颗树后,他踉跄着爬起来,就要挽弓搭箭,先是急急忙忙地对准了我,我一惊就要找地方躲,结果讶异地看到他的箭尖避开我对准的是千重。
我怎么可能看着救命恩人中这一箭呢,我想也没想就朝他扑过去。
他反应极为神速,拉过我直接一个后仰,我重重摔在他身上,箭尖从我们头顶飞过去,我的脑中一片空白,他躲过这枚箭后立马推开我,跳起来就朝着那小兵的方向,一个剑花过去,那小兵就倒地了。
一个小队九个人,转眼间都倒在了地上,千重一个单挑了九个,一个轻功又落在了我面前。
那一刻他就像日光一样耀眼万丈。
他脸不红气不喘,慢悠悠的一个一个的检查那些小兵的身体。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颤巍巍道:“他们都死了吗?”
他抬头看我一眼:“不然呢?等他们伤好了再来抓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边用脚挨个把那些地上躺着的碰一碰,踹一踹,检查是不是死透了,仿佛像挑拣一块五花肉。
后来他问我的名字和住的地方,我只说我住在妙云庵,挨着栖霞寺的那个妙云庵。
他果然皱起了眉头。
我诚恳道:“还未请教恩公大名,来日也好报答。”
他道:“路见不平,姑娘无需放在心上。”
……这让我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动了动身子似乎想离开,只听身后传来一个清泠泠的女声:“林千重!”
他转身过去,只看一个蓝衣的漂亮姑娘并一只雀鸟朝我们奔来。见了我也是万分稀奇,详细询问。她知道我住妙云庵后也是眉头一皱,转头道:今日天色晚了,我与千重还要着急下山,姑娘你遭遇这般,山脚下官府衙门必定要将这栖霞山搜一搜的,我等也不放心你一人回去,不如姑娘与我们一起下山,同住几日,避开风头再回妙云庵不迟。
这话说的极为熨帖,我感念她的贴心,于是手挽着她一同走。
路上闲聊方知,救我的汉子是江湖第一大派天下盟的堂主,名叫林千重;而漂亮姑娘乃是武林四大名妓“风花雪月”中的“风”姑娘,名唤风吟,那雀鸟却并不是什么雀鸟,而是风吟喂养的一只鹦鹉。
他们问我怎么称呼。
我赧然道:“我没有名字,师太都唤我‘小八’。”
他们也便小八小八的唤我。
我虽偶尔下山采买,却总是来去匆忙,从未留意过山下的市集上竟有这样好看的马戏,那波斯来的金发人竟然能靠一支笛子就让竹篓里的蛇乖乖听话,还有西镜人在做生意,他们的头发倒是和我们一样颜色,但是男子都是卷卷的短头发,不像中原的男子束发,女子都带着一个漂亮的小花帽,晶莹璀璨的,简直太有意思啦。
因此他们要不时的停下来等我。
风吟本就号称武林第一美人,她若是个寻常百姓家的姑娘便罢了,偏偏又出身青楼,是以她所到之处都有人聚众瞩目而又指指点点,还不能容她抓到乱嚼口舌的人。
因而风吟炸毛吼我:“林小八!”
我被这一声吼的甚是哆嗦。
风吟很满意,她觉得还是连名带姓地喊比较有气势。
待到了天下盟,林千重便也随口道:“这姑娘名唤林小八。”
我原以为武林江湖门派尽是男子的,没想到天下盟盟主关景堂听得我的遭遇却叫人喊了他夫人关容氏出来,只教我以后留在关容氏身边陪伴她。
不料关容氏见了我却对我十分喜爱,亲自带我沐浴净身,还请来匠人专程来为我定制衣物钗环。
我想可能是因为他夫妻两个没有孩子的缘故,因为关容氏待天下盟几个年轻堂主譬如千重,都挺好的。
然则因着这份好,我在天下盟能混的非常开,人前人后,都少不得尊称一句“小姐”,连千重和风吟大概都未能想到我竟然这样合关氏夫妻的眼缘。
风吟还说笑道:“既如此,何不收了小八当义女,反正她也是师太抚养大的孤苦孩子。”
关容氏则是正经望着我,那神色仿佛在看一尊佛像般的认真和虔诚:“怕只怕我没有那个福气做她的义母。”
“小姐,小姐。”郎中见我走神,忙不迭地唤了两声。我回过神来,郎中继续叮嘱道:“日常给小姐的补药还是要吃着,都是些温热补血的药材,我瞧着小姐的脉象竟没有预想中的好,定是没有好好吃药。”
我有些赧然,这些行医的就是厉害。关容氏一早叫了大夫为我调理身体,我嫌药苦,一向是喝一半分给千重一半的。
我敷衍着点了点头,郎中补充道:“我再为小姐添一味药进去,这回可一定要好好喝。”自有盟里的小兄弟们代我跑腿拿药煎药送郎中,我乐得清闲,又躺回被褥中眠了一眠。
睡得朦朦胧胧,只觉得仿佛眼前被不知名的光亮闪得晃眼,扭动一下身子,却感觉肩膀处传来一阵撕心的痛。我一抓肩膀,那种痛感被外力的刺激放大,仿佛从骨头中蔓生出的,透过肉体,直击心胞,疼的浑身直颤。
我猛然睁眼,一张放大的俊脸倒映在面前。我复又闭上眼睛醒了醒神,张开看清原来那张面孔是千重的。
他邪魅一笑:醒啦?
我脑中一片混沌,张口就道:“你长得真好看。”
他伸手打了把我的脸,我捂着脸颊呼痛。千重站直身子拍了拍手:“知道疼,没烧傻。”
我摸着脸颊,却依旧沉浸在那个梦境。
千重把我扶起来,送了一盏水到我唇边,就看我狠狠的掐了一把自己的肩头。并没有梦境中那样真实刺骨的疼痛,我有些疑惑的揉了揉肩头。我知道自己肩头有个疤,但这疤痕是横向的,是烧伤或烫伤的疤痕,并不是纵向的、源于刻骨的伤。
那种深邃入骨的感觉…………我心不在焉的喝水,千重突然硬生生夺去茶盏,我眉头一皱,他将杯盏倒扣过来在我眼前晃了晃。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把水喝干净了。
“水都喝完了还不松口,”他板起脸来,“你在想什么?”
我此番高热,又噩梦缠身,都是拜他所赐,是以也没什么心情搭理他,只道了困便又翻身躺下。
然而脑中渐渐清明起来。
便听千重默默叹气后往我头上搭了块凉帕子,便收拾离去,在门口仿佛是碰上了关容氏,我听得她的声音忧虑且焦急:“小八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又高热起来?”
千重安抚道:“无事。”他顿一顿,“听郎中说就是身体弱了点,所以生个病反反复复的难好。”关容氏听得更加忧心。
千重一点都意识不到他将我罚站淋雨这件事,我翻了个别人看不到的白眼,郁闷睡了。
关容氏又将我关在房中强行将养了几日方肯许我出门走动,这几日端上来的各色膳食里刻意添了不少荤,奈何我没那个胃口,这些菜我都送给了盟里的小兄弟。而更让我惊讶的是有一日晚膳竟然送来一盏燕窝,我心中很感念关容氏的真心,可这燕窝我是真吃不来,骂了自己两声穷命招呼千重一起分了。
闻久了药味,外面的空气都是香甜的,阳光晴好,我躺久了走路都没力气,坐下来用了点粥便请小丫头替我梳头打扮。
今日风吟要拉我逛市集。
我还是头一次认认真真的逛市集,从前庵中日子清苦,众尼都是青衣素面的,有一回隔壁栖霞寺的香油银子送迟了,住持师太哀叹了一个晚上,方摸出一根素银簪子喊人去山下换些粮食。
关容氏不放心,命人将练剑的千重喊回来保护我们。
风吟道:“金陵城也只能逛逛香粉铺子了,待他日我回洛阳,就带着你一起,洛阳的成衣铺子可是闻名天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