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终究已经死了。
廻站在棺旁,看着少女恬静的面庞,低声说:“母亲,父亲他…很长时间没来了。”
所谓的“很长时间”,足够一个孩子从偌大的晋帝山中移来一座花圃,足够他与一头不羁的黄金翼狮成为朋友,足够让某些情绪沉淀发酵成为无法遮掩的醇香。
廻说不清现在是什么感觉,这些年哭过怨过,到如今心已慢慢麻木。他几乎要将父亲的面容忘记了,也渐渐模糊了对他的感情。
或者只当是一点牵挂吧。
他并不了解过去的事情,身边的侍者们不会吐露这些,他也不愿去了解。从他记事起母亲就躺在这里,父亲只来过几次,却从没和他说过什么——就连这个人是自己父亲,都是侍者们告诉他的。
廻是晋帝山平湖岸边唯一的住客,其他人,包括曾经的几位老师,都很少与他交流。这些人只会在必要的时候出现在必要的地方做必要的事,廻不知道他们是谁,从何而来,也不知如何离去。
从没见过万家灯火,廻其实生不出太多感情,这方面他就像是一张纸,干干净净,底色却有些泛灰。
就像他现在对着母亲的遗体,还是平静得很。
忽然虚掩的房门猛地被人推开,被惊扰的藤蔓抖开裙裾,洒下一场空前盛大的花粉雨来。来人被倾了个满头满脸,愣怔一下,旋即小兽似的摇头摆脑,然而这积聚多时的花粉何其细密,抖落半晌也不见消减,只好悻悻然抬起头。
那是廻第一次看到对方的眼睛,那如帝阙平湖一般蔚蓝深湛的瞳色,他在笑,廻却感觉不到任何与笑容有关的温暖。
他并没有感情,廻这样想着,这人并不会笑。
和自己一样。
廻突然回过神来,下意识退开一步挡在水晶棺前。
“你是谁?”他确定自己从未见过面前这人,这间小屋日常往来的仆妇教习守备之类虽然换过几人,却都始终遵循着严苛庄重的古礼,从未有人敢这般直愣愣地冲将进来。
赤裸的孩子灿烂的笑着:“我是来接你的。”
廻尚未答话,便听见门外传来一阵骤雨般繁密的落足之声,旋即有恭敬而低沉的声音响起。
“殿下可好?”话语中有一丝潜藏的恐慌。
廻应道:“我在。”廻知道是那些守备赶来,便又续道“我很好”
门外声音似是舒了口气,沉声道:“请贵客移驾,莫要冲撞了殿下。”
然而孩子仍是笑吟吟的盯着廻,对屋外喊话充耳不闻。
“我来接你了”他认真的重复着“你叫什么名字?”
似乎有些可笑,口口声声说来接人却不知对方名姓,他却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廻一愣,鬼使神差的回答:“廻,我叫廻”他下意识隐去了那个无比尊贵的姓氏。
孩子笑的更加灿烂:“我叫煋,我们走吧!”
像相识许久的玩伴相邀,廻下意识问道:“去哪?”
忽然风起!
自洞开的门扉涌来澎湃却极克制的气劲,门边草木无声尖叫,枝叶散碎汇入风势化作妍丽的长龙狂突猛进,迅捷无伦地在屋内一冲一卷,巨手一般将那孩子掳出门去。
廻没来由的心内一紧,旋即甩甩头将纷乱思绪压下,门外守备才是自己一方,而方才那人浑身上下透着诡异,还是离远些为妙。
虽是这样想着,廻却听到自己的心跳快了半拍。
带自己离开?
离开这座山?
即使廻那极淡漠的性子都不由得有些冲动。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书本上所载、教习们所讲的那些真的存在吗?廻失神的想着这些,指尖却突然触及一点冰凉。
像一盆冰水兜头泼下,廻心头骤然一片清明。
他身后便是水晶棺,那里面还有需要他永远陪伴的人。外面的世界再离奇有趣又如何?他不会离开母亲。
廻深深呼吸,眼底重归寂静。
门外乒乓重击之声一刻不停,间或有呻吟闷哼声响起。廻不知战况,但想到方才问答时守备们的慌张便知不会轻松结束。廻不敢出门,靠在水晶棺前暗自戒备。
忽然万籁俱寂,一瞬间连鸟语虫声都消失了。
屋门打开,有人走进门来。
“我们走吧”来人说道,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然而廻却吓得说不出话来,他被前所未见的恐惧摄去了全部的勇气。
面前人弯着嘴角,却不见了那湛蓝的双眸——事实上自他左半边眼眶下垣到右腮以上的部分空空荡荡,余下的部分像只残缺的酒杯般盛着黏腻的浆液及分不清来由的骨肉残渣,顺着裸露在外的颌骨缓缓流入口腔,所以孩子声音有些含混——而颈项下的躯体已几乎看不出形状,骨血脏器缺没大半,身形却偏偏未曾倒下。
“怪物……”
恐惧何来?
死亡与未知。
此时二者联袂而来。
廻终归只是个十岁不到的孩子,怎可能见识过这等直接惨烈之极的恐惧?脑海里兀自空白一片,身子已不由自主的瘫倒在晶棺前,筛糠般抖成一团。
恐怖的人形歪了歪头,于是残渣浆液的溪流更加壮大,门内已积起一滩浓稠腥恶的湖泊,它似是感觉到廻的惊恐,又翘起了嘴角。
“害怕了吗?”它笑着,极其扭曲而艰难地迈开步子,像是个劣等艺人支配下的破烂木偶,摇摇晃晃地移到廻的面前。
廻张大了嘴巴,却叫不出声音,感觉空气前所未有的稀薄难过,残缺的人形弯下腰瞧他,淋漓的血浆滴在他脸上腥且温热,渐渐滑进口中。仿佛有闪电于舌苔绽开,廻骤然挣脱了恐惧的镣铐,终于歇斯底里的嚎叫出声。
“啊——”
忽然有不计其数的灿白光芒破开小屋棚壁,长枪般骤然贯穿本就残破不堪的人形,转眼间层层叠织成一道炽白的囚笼。此时光影散尽才能看清那是无数纷飞的洁白羽毛,却锋利如刀坚如钢铁,它们盘旋着,嘶吼着,将恐惧的地狱与廻隔绝。
下一刻暴怒的巨兽撞破屋门,灿金的瞳孔仿若熔烧的金水,裹挟翻卷如云的源力划出一条灿亮的轨迹,一片片灿白的羽毛于源力中构筑成刃,随即枪矢般激射而出汇入囚笼。这是黄金翼狮的天赋权能“白牢”,以不可计数的羽毛织就牢不可破的囚笼困敌。这本应是巨兽进攻的前奏,然而光却没有继续纠缠的意思,猛一甩头将白牢顶翻一旁,旋即衔起廻的衣襟向另一方窜去。
廻险些背过气去,尖叫声戛然而止,下意识抓住巨兽颈上长鬃,待到光叼着他撞破墙壁蹿出老远之后,才被自己擂鼓般剧烈的心跳惊醒。
“怪物!怪物!怪物!”廻紧紧抱住巨兽脖颈哭喊着,劫后逢生的惊喜也冲不淡他满心的惊恐,光感受得到孩子的心跳,以温柔的咕哝声回应,于林中奔行更速。
帝阕已晃进视线,光的目的地正是平湖之中的人皇居所。
廻发觉此事,霎时间另一种更大的恐惧压倒面临死亡的惊恐,张口喊道:“光!不能去……”
恰在此时,黄金翼狮冲天飞起,廻这一句话立刻被风压堵回了嗓子,他刚要重新开口,便听到光一声悲鸣,一人一兽坠向平湖。
撕开白牢的孩子远远欢呼一声,为自己一击即中庆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