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大泽野渡,凭栏问,豪杰立身何处?
百另八人终散去,阴阳隔,天涯路。
豹头青面,轰天神雷,叹息屠龙术。
出尘花僧,见祟冲天一怒。
宝刀锋芒曜日,汴京街巷间,恩仇细数。
北尘遮日,靖康寒,金酋纵掠如虎。
恩仇可泯,此身可弃,为解百姓苦。
谁有不平?浪子仗剑四顾。
这一首《念奴娇·水泊》,是偈语,是谶言,是天机。若看官有心,且随行一观。
话说宣和四年秋,梁山军赴淮西征王庆凯旋,途经秋林渡。杨志押花石纲时,曾途经两次。此时不觉已过十年,杨志年近四旬,鬓杂霜雪。见景生情,不觉停马伫立,望着运河水出神。身旁轻骑也不敢问,径自赶路。
暮秋气象,天高云阔。一队队鸿雁南去,偶尔亢鸣几声。杨志似泥塑般发呆,动也不动。身边运河水静,林啸声轻。
未几时,林冲辖白甲虎骑缓缓而来,见杨志出神,林冲催马上前与杨志并辔而立。
杨志看了林冲一眼,没头没脑地说:“这秋林渡洒家走过两次,都是水路。这次走,是旱路”。
林冲接话道:“水路自在,旱路辛苦。可已经在旱路上了,忘了水路吧。”两人彼此看着对方额上的刺配金印,再相对无语。
忽而燕青一袭彩衣,銮铃脆响而来。见到二人,滚鞍下马拱手道:“传公明哥哥将令,今晚过渡宿营。军师叮嘱,宿营造饭取运河之水,恐生恶疾,需煮沸饮用。安神医处少时会发下诸葛行军散,哥哥们煮汤给军士饮下,方保无虞。”
林冲下马去搀燕青,口中道:“小乙哥传得好军令,俺们正行得劳累。”话未落地,只见燕青借势欺身,钻进林冲怀里,锁住腰间
系甲牛皮带,拧身送腿,便来推林冲,指望跌他一跤。
却见林冲略一墩身,扎住马步,身躯便稳稳立住。左手上翻,
虚拿住燕青脖颈,右手在他腰眼处一推,燕青登时气血翻腾,酥麻了身子。林冲不待他倒,伸臂扯他臂膀,拽直了他身体立稳。说时迟,那时快。二人一触即退,眼慢的竟不知二人已过了这一招。
燕青涨红着面皮,悻悻道:“满梁山泊这么多豪杰好汉,只是教头哥哥不让着小乙。许多次偷袭,竟摔不到哥哥一次。”
林冲朗声大笑道:“若想俺倒,你得先说与俺知。俺这颗头,
也派个俏郎君,传令给身躯臂膀,尽管让你摔。似你这般偷袭,胳膊儿腿儿先料理了你,俺的头才知晓哩!”林冲属下七八个白甲军士,一发哄笑起来。
燕青并不着恼,丢了林冲,便去缠杨志。这杨志一直骑在马上,也不看身边这场热闹。燕青偷偷绕到杨志马后,伸手去偷杨志弓袋。这杨志似乎脑后生眼,待得燕青近到三步内,只一顿蹬,座下青花骢嘶叫一声,转过后臀正对着燕青,一只后蹄提起,作势便欲踢出。那银色蹄铁白耀耀的,威势十足。
燕青无奈,只得扮乖撒痴道:“小乙知道二位哥哥能为,几次三番欲行亲近,指望偷学个三招两式。二位哥哥如何拒人千里?”
杨志仍不回头,徐徐地说:“你家卢员外名满天下,有何功夫不能传你,还来洒家处偷什么艺?”
燕青转过马头处,抓住杨志辔头,嬉笑道:“俺家主人武艺,
在他自己身上。小乙见了这许多哥哥,各有所长,谁来指点几招,小乙都受用终身。还望哥哥们不要吝啬。若是不教,小乙就坠在这里,定不让哥哥走。”
杨志被他缠不过,便道:“洒家一柄刀、一杆枪、一张弓、一匹马,你看中了哪样?”
燕青道:“便是哥哥的骑射功夫,小乙素来钦服。”
杨志道:“说到‘骑’,那是水磨功夫。你须将你的坐骑,当做你的兄弟、亲眷。同它心意相通,才能阵上相得。至于‘射’,你不是擅使川弩么,阵前也用得上。”
燕青闻言,解下背后川弩,扣得端正,四下搜寻。恰好河中凫着一对绿头水鸭,在水波里出没。燕青抬手放弦,一支箭恰好穿在水鸭头上,惊飞了另一只。身边军士欢叫,有人脱缚了浮水去捡。
杨志道:“已经很是射的亲了,多练一练臂力,使得三石的神臂弓,斩将杀敌便如探囊取物了。”
恰在这时,头上又一行雁阵飞来,燕青欢叫到:“哥哥看我射雁则个!”再扣上一支箭,等雁阵飞近。原来燕青少年习弩,弦力不强,难以及远。
却见杨志豪气突至,张弓只一箭,正中头雁胸腹,扑啦啦坠落河中。雁阵突失头雁,登时乱了阵势,在众人头上盘旋乱飞。
燕青趁机再弩杀一只低飞惊鸿,却觉不过瘾,劈手夺下杨志雕弓、箭壶,冲上河堤高处,不住手连射数箭,有中在头的、有中在翅的、有中在腹的,竟是箭箭不空。一众军兵登时乱了行阵,欢叫呐喊。
燕青得意忘形,冲到林冲身前道:“从没见教头哥哥使弓弩,可佩服小乙神射?”
林冲笑道:“小乙天赋异禀,端的是神射!”
燕青正得意间,却看林冲自燕青箭壶中拈一支箭出来,一抖手激射升空,正中一只雁头,在空中打了个筋斗,才落下来。
燕青瞠目结舌:“原来教头哥哥才是弓弩圣手?”
林冲作势道:“俺哪里会弓弩?俺是枪棒教头,只要是细长的、带尖的、有杆儿的,在俺眼里,都是枪棒!”此正是:
文武技艺自修研,松风竹韵各近仙。
强中仍有强中手,山外岂无山外天。
却说宋江在中军行进,遥看山景秀丽,正快意间。忽见空中数行鸿雁,不依次序,高低乱飞,都有惊鸣之意。
宋江见了,心疑作怪;又听得前军喝彩,使人去问缘由。飞马回报,原来是“浪子”燕青习学弓箭,向空中射雁。
宋江教唤燕青来。只见燕青飞马而来,背后马上捎带死雁数只,来见宋江,下马离鞍,立在一边。
宋公明问道:“恰你射来?”燕青答道:“小弟初学弓箭,见空中一群雁过,偶然射之,不想箭箭皆中。”
宋江道:“为军的人,学射弓箭,是本分的事。射的亲是你能处。我想宾鸿乃仁义之禽,五常具备:空中遥见同伴死去,尽有哀鸣之意,此为仁也;一失雌雄,死而不配,此为义也;依次而飞,不越前后,此为礼也;预避鹰雕,衔芦过关,此为智也;秋南春北,依时而至,此为信也。这一群鸿雁相呼而过,正如我等弟兄一般。你却射了数只,好比俺兄弟中失了几个,众人心内如何?兄弟今后不可害此礼义之禽。”燕青低了头,口中嘟嘟囔囔。
宋江动问:“小乙口中嘀咕什么?敢是不服?”
燕青昂首道:“久闻花荣初上水泊,射雁立威,晁天王都夸赞花荣神射。小乙此番,不过是见贤思齐。”
宋江勃然怒道:“俺宋江不是晁盖,你也不是花荣!”众人闻言皆惊愕无已。
宋江喘口气,按下怒气再道:“你等军汉只知炫耀杀生技艺,
俺是要你知书达理,懂得尊卑进退。便是花荣在此,俺也是这般说。”
燕青见宋江愤怒,只得默默无语,拱手悔罪。
宋江有感于心,在马上口占诗一首:
山岭崎岖水渺茫,横空雁阵两三行。
忽然失却双飞伴,月冷风清也断肠。
宋江心中,郁郁不乐。当夜吴用等,设酒备肴,尽醉方休。次日天明,俱各上马,望南而行。
不则一日,回到京师汴梁,屯驻军马于陈桥驿,听候圣旨。
再说杨志,那日与在秋林渡与燕青耍笑射雁,正快乐时,被军士叫走了燕青。随后便有人回报,宋江不悦斥责了燕青,还说出“伤害仁禽”的话,不免更添烦恼。
军驻陈桥驿,杨志被拨去与穆弘住一个军帐。这穆弘乃是揭阳镇恶霸出身,平日里依仗“江州救宋江”的功劳,也居身“八骠骑”之位,与杨志相同。你想他一个乡镇恶霸,也只有些打群架的能为,阵仗、行军、韬略却是一丝不省得,杨志哪里瞧得上他?
天色将晚,杨志安排自家一百名直管军士安歇,再巡查完马棚、车阵,件件周正后,回到自家营帐。还未进门,便听得喧闹声声。
杨志进账,见穆弘、穆春兄弟,连同张横、李立、薛永、王定六一干人,都是江州揭阳岭乡党,半裸着身躯在那里豁拳舒掌、斗酒吵嚷。好好的军帐里,鸡皮鸭骨遍地、杯盘酒坛狼藉。
见杨志进来,穆弘跳起身道“提辖哥哥何故归迟了,该罚酒三大碗。”一头说一头端来酒碗,来抓杨志肩膀。
杨志平素最厌烦人称他“提辖”,自认曾应武举,官至殿帅府制使。做“提辖”是刺配至大名府,屈身的职事。且做了这个提辖,便失了“生辰纲”,被迫落草。当然杨志此一番遭遇,只有几个亲近人知晓。似揭阳岭一干人,后上梁山,只知杨志是“丢了生辰纲的杨提辖”,如何省得杨志忌讳?
今杨志见帐中狼藉,他一个积年的军官,素来整洁严谨,哪看得惯,已有三分不悦。又听穆弘称自己“提辖”,更添五分不悦。再见穆弘劝酒,便冷面拒之道:“天戒素不饮酒”。
穆弘哪肯放过,把出自家在揭阳镇时的做派,伸手去抓杨志肩膀,便欲灌酒。也是穆弘酒醉了,不知进退。
杨志见穆弘动手,略一侧身避过,斜刺一步便转到他身后,行到自家胡床边坐下,再不看众人,也不做声,却已是十分焦躁。
穆弘吃了瘪,还被闪了个趔趄,不禁无名火起。抬首将碗中残酒灌下,摔了空碗,指着杨志骂道:“好个不识抬举的贼配军,爷爷好心请你饮酒,是瞧你得起。却敢摔我个趔趄,敢是讨打不成?”帐内众人带酒,见穆弘叱骂杨志,都跳起身逼住杨志,只待动手。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这边厢已是千钧一发,殴斗不免。却听帐外暴雷也似一声笑:“杨家兄弟,洒(sǎ)家来了,出帐相见!”
杨志本蓄势已足,只待穆弘出手,便打个痛快,除尽连日来的憋闷。一听帐外笑声,便知是鲁智深到了,攥起的拳头也只得撒开。心想“若此时与穆弘等动起手来,鲁智深若动手助拳,事情便不可收拾。那莽和尚下手没轻没重的,伤残了谁,可不是耍处”。
只得劈手夺过穆弘酒樽,一发力捏个粉碎。再出声应道:“哥哥稍待,杨志就来!”
揭阳岭众人不怎么惧怕杨志,却十分惧怕鲁智深,再就是武松这个瘟神,睡梦里都能被吓醒。闻听鲁智深在帐外笑,猛可想起鲁、杨、武三人在二龙山同为寨主,同气相知,刚刚的一点酒意都被吓得随冷汗走了。又见杨志手上气力,立时收手退开,放杨志离去。
杨志走到帐门前,回头再道:“洒(zá)家行军住帐,最喜整洁。若回来时帐内仍这般凌乱,拳头认得你等。”言罢迈步出帐。
穆弘等只听得杨志与鲁智深、武松高声笑谈,一道去了。不免叫声“惭愧,亏得不曾动手。惹那头陀并和尚,发起疯来,我等休矣!”一伙儿忙不迭收拾军帐,洒扫擦洗不提。此正是:
龙生九子各擅扬,血脉兄弟闹萧墙。
三教九流攒一处,哪有狼牙不伤腔。
书休絮烦,十数日后,圣旨降下:加宋江为“保义郎”,带御器械,正受“皇城使”;副先锋卢俊义加为“宣武郎”,带御器械,行宫“团练使”;吴用等三十四员,加封为“正将军”;朱武等七十二员,加封为“偏将军”,支给金银,赏赐三军人等。
不数日,天子再命光禄寺赐御宴一席,御酒十瓶,摆至宋江帅帐。再钦赏宋江锦袍一领,金甲一副,名马一匹。此后,再无旨意。
看看正元节将至,忽一日公孙胜直至行营中军帐内,与宋江等众人,打了稽首,便禀宋江道:“向日本师罗真人嘱咐小道,令送兄长还京之后,便回山中。今日兄长功成名遂,贫道就今拜别仁兄,辞别众位,便归山中,从师学道,侍养老母,以终天年。”
宋江见公孙胜说起前言,不便翻悔,潸然泪下,便对公孙胜道:“我想昔日弟兄相聚,如花始开;今日弟兄分别,如花零落。吾虽不敢负汝前言,心中岂忍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