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袈裟九载血痕污。快意恩仇,终困江南路。
坐化未化浩劫渡,归尘方知倾心处。
拳震关西因何怒?
翠莲堪怜,落髯泪吞腹。豪杰不为虚名累,
脱身寻莲因彻悟。
《鹊踏枝·坐化》
上回书说到,清溪洞军营里,方腊亲卫杜威带一伙刺客,袭击鲁智深。接战之际被杜威用淬毒飞刀杀死郁保四,又拿飞刀射中孙二娘。武松眼见得孙二娘腹中还怀着胎儿,死在自己怀中,悲痛得痰涌上来,昏厥过去。众人抹胸敲背,将武松救醒。
卢俊义也赶过来,宽慰几句,便教人四外加派巡营兵丁,严防死守。再去一片空地,堆起柴垛,将孙二娘、郁保四二人尸身烧化了。孙二娘的骨灰,着个瓦罐盛了,外罩包裹,交与武松。郁保四骨灰,将过去与军中其他阵亡头领的骨灰一道,将个车子载了。待回京后再处置。
卢俊义再不敢怠慢,催促三军连夜准备,待天明便拔寨而起,紧赶慢赶,于天黑前赶到睦州城外,背城墙下寨。所有头领都进城,征调一片民宅歇息。街道上都是巡防军卒。一连五六日戒备,略无动静,梁山军的巡查才慢慢松下来。
这一晚,武松思念二娘,此恨难消、心绪难平。鲁智深便约了他,私下外出,走出街区也就一条巷,寻个僻静酒肆饮酒叙话。粗木桌上,摆几碟菜蔬,切开腌蛋,一盘卤鸡、一坛黄酒。武松用右手端起一碗黄酒,停住不饮,神色黯然。智深看着武松左臂空袖管,若有所思。
武松道:“这江南用白米做酒,颜色却是黄的。真不及咱山东的高粱酒,有力气,有滋味。”
鲁智深:“俺自小喝惯的关西的酒,那才泼辣,烧着喉咙下去,浑身像着了火。自打离了渭州,十年了……”
武松:“哥哥许是想家了。”
鲁智深:“最近总梦到俺在关西,被沙暴尘土埋了,气喘不上来便醒了。”
武松:“哥哥擒了方腊,如此大功,朝廷必要大大封赏。怎会如此不乐?”
鲁智深:“功劳?业障罢了。俺才没想立这劳什子功劳。跟你说过,那日阵上追那夏侯成,迷路撞见个南军,随手擒住,俺又不知他是方腊。”
武松:“这是哥哥命里要立此一功。”
鲁智深:“命?洒家是啥命?自小做了军汉,便被逼着杀人。后来为个女子,打死了那个杀猪的郑屠。这十年先当和尚,再入绿林,招安又回头征剿绿林人。杀人的命?杀到现在,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杀腻了,也杀怕了。”
武松:“俺也杀人无数,没了这胳膊,这便是命。”
鲁智深:“自俺擒了方腊,江南人便一直寻俺拼命。孙二娘便是替你我丢的性命。还有你那没成人形的……俺想留个囫囵身子,回关西被沙暴埋了,怕都不能。”
武松:“哥哥何必怕南蛮鼠辈,杀妻丧子之仇,不共戴天。小弟定手刃杜威此贼,护得哥哥周全”。
话音未落,一支箭飞来,将桌上酒坛击碎。十余名黑衣人跳出,刀剑齐至。二人跳起抄起兵器抵挡。武松单臂,只一口镔铁戒刀,舞得虎虎生风。鲁智深却挺起方腊的鎏金镗,招数虽略生疏,却也威势十足。若是在阵上厮杀,那几个人哪看在二人眼里?此刻,却有些左绌右支。
什么道理?盖因黑衣人皆敢死之士,并不怎么遮拦二人兵器,舍身向前,只图刺到智深。都是老行伍、大行家。一见对方使出这般同归于尽的打法,二人便知道,这些人兵刃上皆淬了剧毒,只要被划破一点皮肉,恐性命便被伤及。是故二人虽武艺高强,也只办得遮拦,且战且退。
须臾,几十个亲兵赶来,欲挡住刺客。怎料另一侧墙壁上,数个弓箭手暴起,吆喝着“只射光头和尚”。
却见鲁智深手下一个健硕军卒,闻听刺客“只射光头”,便揪起自己头盔,戴在智深头上。他自家却挺着个光头,挡在智深前面,舞起一柄长刀御敌。
一轮箭雨过来,皆射在这个军卒身上。见他身重如山,慢慢倒了。刺客们见已得手,一声呼啸,皆遁去无踪。
不远处就是军营,鲁智深等抢了伤者回去。到营中灯下,只见那军卒胸前中了数箭。虽因披甲,箭镞入肉不深。但箭毒入骨,医官言道“万难除尽毒素”。那人时而昏厥、时而迷离,眼见着活不成了。
智深哭诉:“此人自二龙山便跟随身畔,最是情重。此番自剃头发,便是要身替洒家去死。如此义气,何以回报万一。”武松及众亲
兵皆垂泪叹息。正是:
俯首奠君拚一醉,南风吹散千行泪。
报恩只把身躯送,侠义还看升斗辈。
夜深时分,林冲过来,请鲁智深到自己军帐内叙话。时迁却去陪武松住。鲁智深落座,也不言语,只是发呆。林冲洗手烹茶。取一个红泥箍的小炭炉,军卒烧红了炭块送进来。一尊大些泥壶烧水,水开了挪一边去。另一尊小些泥壶,冲洗干净,放在火上焙着。绿竹茶桶里,是新摘下的绿叶,晒干了存起来。林冲取出一撮绿叶,待炉上泥壶焙得滚烫了,便倒入一炒,茶香四溢散出。此时再冲入滚水,略定一定,倾入茶盏中,便可入口了。
林冲对鲁智深笑言:“此所谓‘冲茶之法’,乃俺林家独门技法”。鲁智深不管什么‘冲茶’、‘泡茶’,接过茶盏便喝,也不嫌烫。
林冲再道:“师兄此后,如何打算?”
鲁智深摇摇头:“无甚打算,走一步看一步便是。”
林冲:“可现下无路可走了。因你擒了方腊,那些摩尼残余盯上你,不死不休。今日亏得这个亲随兄弟替你挡了毒箭,下一次呢?”
鲁智深:“都是杜威那厮,阵上害了秦明,清溪洞营里杀了孙二娘、郁保四。今日这伙人,必定也是他指挥。寻出来剐了这厮,便清静了。”
林冲:“师兄此言有理,天一亮俺就将手下都撤出去,全城寻这厮,务要擒住结果了他。”
鲁智深:“那不就结了?”
林冲:“俺担心不止杜威这一路。方腊手下教众颇多,死士岂能只杜威这一路?”
鲁智深:“似你这般讲,洒家岂不是只能死在江南了?”
林冲闻言笑一笑:“师兄想不想去到汴梁京师,受封请赏?”
鲁智深把头摇得好似风中荷叶:“不想、不想!谁叵耐见那个捻酸天子,拿腔作调,妇人模样。”
林冲再问:“师兄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鲁智深叹口气,端起茶盏。见是空的,着眼光朝林冲要茶。赶忙给他斟上,他一饮而尽。再斟上时,他却端着茶盏,眼光朝半空里望,眼神却迷离了:“前几日困在山里,洒家多番想这半生。军旅行伍,都了结在渭州那三拳上了。”
喝了盏中茶,林冲再给他续上:“为甚要打死郑屠?洒家又不认识他?”
林冲凑趣问一声“是啊,俺一直没问出口”。
鲁智深道:“那个金翠莲,洒家到现在一想起来,还是心尖尖痛。那时一听有人霸占她、欺负她,洒家便气得疯了。拳头便没个准头了。”
言及此,他喝了盏中茶,却要换酒吃。林冲到帐后拎坛黄酒出来,拍开封头,给他倒了一盏。
鲁智深抿一口,接着说:“近日想她不知多少回,慢慢想清楚了,洒家一直没放下她。答应剃度做和尚,是因为想陪着她。砸亭闹山门、打坏金刚,是想见到她。洒家头脑直,到今天才想明白。”
林冲抚掌大笑“师兄终于想清楚了。只此事明了,生机便存。”
鲁智深问:“甚么生机?”林冲故作神秘“生机,便是死!”把个和尚,惊得掉了下巴。正是:
俗语舍得舍后得,生死也可死后生。
无路总须踏新路,只存真情在心中。
林冲同鲁智深密谋“死中求生”,商量一夜。次日绝早,林冲径去宋江处,知会一声,领了麾下剩余的百来骑白甲重骑,散到睦州城各处,大搜大查,寻找杜威踪迹。武松、时迁、阮小七也都带了残部,随同搜检。一时间将睦州城翻个鸡飞狗跳的。
城中各个官衙行在,都派人来质问宋江,他只得各处打躬赔话。然则这些官员也都生怕刺客,也怕方腊出一点差池,不得全功。所以一头抱怨,一头还是希望尽快找出刺客,大家安全。
事有凑巧,被林冲等一闹腾,还真得了效果。原来杜微那厮,那日在清溪洞外行刺鲁智深,被林冲飞棒刺中右腿。幸亏是棒不是枪,若有枪头利刃,他这一条腿就废了。饶是棍头怼一下,林冲怒中何等力道?他又忍着痛,施力逃去,血气一催,回到下处腿便肿胀起来,再下不得地。无奈躲在娼妓王娇娇家养伤,指挥手下一干死士,伤人行刺。众人搜城一吓,这王娇娇家的鸨儿娘害怕,暗暗报讯与搜城军卒。
林冲等百十人一发围了他下处,攻进去活捉杜威出来,还杀死余下的七八个死士,搜出夜行衣、带毒刀枪弓弩若干。
时迁暗地攒了杀郁保四那一把飞刀、杀孙二娘时打出的三把,又在杜威身上搜出最后一把。此时五把飞刀、一瓶毒药皆入时迁囊中。无人知晓。
林冲让阮小七押解杜威到宋江处,余者散去。
宋江见擒住杜威,自是欢喜,标记阮小七功劳,又赏了老鸨。便打发人去禀告各位高官:“刺客已抓到,各位大人安享周全。”
张招讨传下军令,教把生擒到贼徒伪官等众,除留方腊另行解赴东京,其余从贼,都就睦州市曹,斩首施行。
宋江便叫蔡庆将杜微剖腹剜心,滴血享祭秦明、郁保四、孙二娘,也顺便祭奠攻打清溪阵亡的一众军卒。
张招讨出榜,去各处招抚,以安百姓。榜文道:“随从贼徒,不伤人者,亦准其自首投降,复为乡民,拨还产业田园。”克复州县已
了,各调守御官军,护境安民,不在话下。
八月三日,张招讨众官,都在睦州设太平宴,庆贺众将官僚,赏劳三军将校毕,再传令教“先锋头目”收拾朝京,各自准备行装,陆续登程。俱要到杭州取齐,与张招讨约会,听命朝觐。
宋江遂同水泊诸将一道,引兵马离了睦州,前往杭州进发。此时队伍中尚余三十四个头领,不足四千军卒。
可叹水泊头领,兄失其弟、叔丧其侄;原来搭档,只存一人;昔年伙伴,独存孤影。时近中秋,更觉故人已逝,呜呼、哀哉!呜呼、痛哉!正所谓:
征南一场大梦,沙场几度寒凉。
归途秋景天寂寥,悲情眉头鬓上。
人间常愁情少,月明多被云妨。
中秋谁与共琼浆,把盏凄然北望。
途中,林冲猛可想起一事,未在前夜与鲁智深谋划。便打马去步军队列中寻他。林冲拽鲁智深到路旁僻静处,开口问他:“前次经过五台山,听闻尊师智真大师曾给了你十六字偈语,可是真的?”
鲁智深自怀中掏出一个锦袋,打开取出一本度牒。那里面夹着一张字笺,递给林冲。展开看,正是十六个字:“奉禅而勤,遇善而执。听诲而圆,见德而记。”
林冲将字笺自己收好,再问鲁智深:“可有其他人看过这些字?跟宋江、吴用说过吗?”鲁智深答“皆不曾”。林冲放了心,转头兜马回去。鲁智深也不问,追上队列继续行走。
睦州到杭州,也有五六日脚程。林冲取走智真大师字笺的第二日,就见武松帮着鲁智深,嘴里嘟嘟囔囔,背诵着什么。有人好奇动问,武松都答“大师诵经,超度亡魂。”听得众人将信将疑地。
这一日走到径山,杭州在望。鲁智深、武松、林冲三人忽然来对宋江说,要去径山寺礼佛,许下百贯钱的香油,超度孙二娘、史进等。看看离杭州不远,一路上又安静,宋江便应了他几个所请,再着花荣、朱仝陪着,“都去拈香拜一拜,冲冲煞气便回”。五个人都应了,离队前往径山寺。
径山寺乃江南五寺之首,唐代宗时奉诏而建。哪五寺?径山寺、灵隐寺、净慈寺、天童寺、阿育王寺是也。此时径山寺住持乃是大惠禅师,平素都不见客。
林冲等被知客引着,先去大殿拈香。径山寺供西方三圣。左边是观世音菩萨、右边是大势至菩萨,当中莲台上端坐的乃是阿弥陀佛。拈香已了,偏殿待茶。林冲将出一个金锭,约有十来两,交与知客僧道:“吾等远道而来,久慕大慧禅师之名,渴求聆听禅法解惑,万望大师成全。”
那知客见了火炭般红灿灿一锭金子,心头甚喜,道一声“少待”,便进去传禀。未几时,有人来请道:“住持禅师方丈内设茶席相待。”便引了五人穿过这一进殿堂院府,出了后门,绕过一片竹林,来至一个所在,但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