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旧恨如丝,新寒似水,遥看宫阙心内冰。
元宵华灯耀汴城,却见风雪凝霜篷。
古寺钟哑,青竹笛咽,朱门酒酸柴门泠。
昆仲对酌恨难平,捻灯同诵侠客行。
《清平乐·东京恨》
却说金老儿售卖宝珠,却被儿时伴当柳朝奉算计,夺珠入狱。虽被燕青、时迁一伙儿劫狱救出,也夺回宝珠,还取了张干办、柳朝奉的头颅,但这老汉已是陷入自怨自艾的境地,觉得自家百无一用,活着只会连累儿孙。心气一失,眼看着不得活了。
杨志几人多番劝慰,那老头儿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休说药汤、羹汤,连一滴水都喂不进去。
无奈几个人退出房外,正商议老汉病体。却见时迁从柴堆里钻出来,背个大包裹。身后又跟着两个,都满载而归。
时迁满脸喜色,在院子里便叫喊起来:“杨家哥哥,你看俺寻了甚么宝贝与你?还有林冲哥哥的……”打开包袱,取出两口带鞘腰刀来,举着给杨志看。
却见杨志接过两口刀,抽出鞘来各看了一看,便都还鞘放在一旁,朝时迁拱一拱手,道声了辛苦。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
时迁见杨志神色如此,大失所望。不由得叫嚷起来,道是:“俺潜进开封府,迷翻一库狱卒,救出金老儿,如此豪杰,你也不赞一声。俺还翻搜府库,真个寻到了封存的你家传宝刀。还有林冲哥哥的。都带着衙笺背回来。你如何不理不睬的?也不开心,也不夸赞俺。哪有你这般做哥哥的,真个是不识好人心!”
杨志闻时迁话语,便对他再施一礼,言道:“贤弟大才,洒家尽知。替洒家寻回家传宝刀,大恩容后再报。只是此刻,金老汉命在旦夕,洒家束手无措,如何对智深哥哥交代?心忧伤神,贤弟休怪!”
时迁闻听金老儿不虞,撇了身上的家什,嗖地蹿进房去,看了一眼便退回屋外来,对杨志道:“俺进去背他出来时,已看过他并无着
伤,只是被掌掴了几下,口鼻带血。只是昏沉沉的。”转头瞪着眼问张三:“你俩从地道里行过来,可曾磕碰了他的头,以致昏厥。”那两个慌忙摆手道:“不曾、不曾!”
杨志道:“与这两位弟兄无干,是这老汉被笃信之人所骗,心内愤懑纾解不开,以致厌世。心病无药,如之奈何?”
霍地燕青想起一事,去问杨志道:“哥哥是何时与智深哥哥一伙儿分别的?计算行程,他一行人马快,该当先于你三人到此。”
杨志算计一番,凛然道:“洒家乃是二十日前与他分头上路的。按说他等皆是快马,又都是精装擅骑之人,早十日便该至此了。定是路上出了甚的差池!”
时迁接话:“着啊,这金老儿必定是思虑及此,料想女儿一家出了事,此后无人指望,才会一求速死的。”
三人愈是猜疑,愈是手足无措。药羹凉了又热,喂他不饮。时迁将盗来的金国人参,加鸡蓉熬成参汤,好话说了一箩筐,那老汉眼都不抬。
眼见得金老儿一日弱似一日,已是面如金纸、气如悬丝、口不能言。有首歌单说人之将死,道是:
凡人阳寿尽,安卧枕席边。一生历历忆,童趣也欣然。年少逆鳞生,只盼父威坍。多番较量后,终知己不堪。弱冠爱登顶,拔剑斥晴川。江湖初行走,四境皆雄关。成年喜得子,娇妻蛾眉弯。胼手胝足后,子瘦妻无衫。曾傲泰山石,今拜浊泥岚。斗米谄笑得,劣酒涤肠穿。此身已绝望,棍棒教子欢。龙凤暴富梦,醒来皆颓然。爷娘撒手逝,才知孝字玄。无常谁人挡,牛头先来观。眼见儿孙远,老妻肥肚腩。臂酸肩肘痛,举步早为艰。故友日渐少,偶见泪涟涟。牙落舌无味,勉力咽羹餐。忽而邪风至,命在须臾间。先赞得意丘,再悔亏心山。儿孙逐个想,最惜羸弱男。夺富济贫者,余威化遗言。一生劳碌苦,皆因目朝天。临了归双慈,还绕膝足前。
这日傍晚,忽然见一骑,西军模样打扮,叩打菜园街门,叫喊着“故人访友”。燕青腿快,接进来人。杨志一见,却不是渭州“门楼彪”么?心忧智深有事,张口便问“智深哥哥无恙乎?”门楼彪连说“都好、都好!”杨志、时迁、燕青闻言皆露喜色。
杨志忽而面色急切,再问道;“何事误了行程?这厢出了泼天大事,正待他两口儿来办!”
门楼彪赶忙说:“吾等绕路去了赤松林瓦罐寺,主人家与九纹龙史进哥哥,在那里建了个衣冠冢,又做了场法事。此后留下些财货,命其余‘水里彪’、‘西市彪’、‘渭河彪’、‘都杀彪’那四个,
在那里重修庙宇。主人家三口都骑马,往这里而来。为免得各位好汉惦念,特命小的先来报信。他三人应是明日便得到来。”
杨志问得确实了,赶忙奔回廨宇内,告知金老儿金翠莲安好,明日便可父女相见。那老汉闻此言,竟是睁开了双目,口里竟吐出词语来,要吃羹药参汤。玬儿喜出望外,手脚麻利,去热了端进来,喂给他吃下。他竟然变得目光炯炯,面带润色了。
还招呼玬儿,与他换上最新缝制的裤袄,外面罩着出门时穿着的猞猁皮袍。都整束利落了,他再不肯躺下,靠着絮被撑直身体,闭目养神,只待与金翠莲相见。正是:
古来几人归时安,王侯豪墓还求仙。
贫者茅屋泥瓦瓮,也须临终嘱一番。
杨志、时迁、燕青皆是沙场上滚过来、劫后余生的人,早已见惯生死。时迁、燕青皆是少年便失去双亲,尚在懵懂之中,不知丧亲之痛。今番看着金老儿临终时,心心念念放不下金翠莲,拼尽余力只为见女儿最后一面,嘱托几句。这般亲情、这般惦念、这般不舍,让他两个铁血男儿,也悟得许多人生道理。思虑起自己爷娘,不禁落泪。
杨志半生命运多舛,也曾亲见父亲含恨故去,痛彻心扉,一生不忘。今日更看不得金老举动,早按捺不住。扯着玬儿拉出两匹马,摸黑向北去迎鲁智深和金翠莲。对燕青等丢下一句:“便是黑夜路上跌断了腿,也强似看着金老儿发急!”
二人驰骋一夜,约在巳时遇到那一家三口。杨志也不多语,上前便将小达儿抱下玉狮子,放到自己骑来的马上,将缰绳交与玬儿道;“你带着孩子慢慢行回来。”言罢他腾身跳上玉狮子,对金翠莲和鲁智深喊道:“金公命在旦夕,硬撑着要见你俩最后一面。快随洒家速行!”话音未落,他已催马驰骋起来。智深、翠莲闻言大惊,慌忙打马追上去。三匹神驹跑发了性,端的是风驰电掣。六七十里路途,大半个时辰便至。
金翠莲催开转山风冲在前面,刚进菜园还未立稳,她已滚鞍落马,爬起来便朝廨宇里跑。院子里站的人忙搀着,指点她寻到金老儿榻前。
金翠莲扑过去,抓着他手叫道:“女儿不孝,路上耽搁了几日,爹爹却如何就身躯沉重了?今女儿已归,再不离爹爹左右,您千万要好起来!我父女苦尽甘来,女儿正待尽孝,爹爹怎可离去?”哭得梨花带雨。
却见金老儿挣扎着,抬起手抚着金翠莲的肩头,挤出一丝笑意,口中吐出几个字,声若游丝:“不哭,听贤婿的话!”另一只手里是一个布包,摊开手与翠莲看。
他又抬眼寻找鲁智深。一旁智深会意,抢步上前跪在金翠莲身畔道:“岳丈只管吩咐,小婿无有不从!”金老儿拼尽最后一丝气力道:
“多育子嗣……将一个儿子……姓金!”言罢气绝,撒手人寰。
列位看官,姓氏乃人伦之要,古来自春秋始,先族、户共有姓、氏,而后才有一人之一名。人聚族而居,以户应捐税、纳钱粮、承徭役、赴军阵。是故无子则户销、无丁则族亡。
金老儿此时膝下无子,只有金翠莲一个女儿。嫁与鲁智深,则已归夫家。依此律例,金氏一族,自金老儿而绝。时有“绝户”一词,加诸人身,乃最恶毒之诅咒。也才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语。
金老儿勉力以待智深、翠莲,留下“一子姓金”的遗愿,乃是“不情之请”,非临终时,绝说不出口;非遗言所求,智深不可能应承。这是他的精明之处,也是无奈之处。正所谓:
千载文明典籍落,秦皇怎焚人心册。
亿兆苍生皆如是,逆流独行可奈何?
金翠莲见老父亲逝去,悲上心头,撕心裂肺号哭一声,痰涌上来,憋得昏厥过去了。恰好此时玬儿和小达儿并辔而至,进到廨宇中,小达儿刚被玬儿抱下马,愣怔怔地看着一院子人忙乱。恰好听见金翠莲那一声嘶嚎,忙冲过去,看见娘亲委顿倒地,吓得孩子放声大哭。直把屋内屋外的一堆汉子,惹得鼻子酸。
一旁恰有一个医者,昨夜被燕青重金请过来,救治金老儿至此时,还未离去。见金翠莲哭得昏厥,忙抢步过来施救。正好有玬儿在侧,听医者吩咐,对金翠莲抚胸捶背,助她度气。就把金老儿的参汤与她灌下去,那边小达儿止了哭泣,摇晃着金翠莲不住嘴地呼喊。好半晌,金翠莲才悠悠醒转,搂过小达儿,娘儿俩相拥啜泣,不再作声。
人多手脚快,早把金老儿尸身穿戴齐整,卸块门板搭上去,停到早腾出的一间北房内,着素净白娟盖着面身。房里香烛供桌、三牲祭品皆备,点起一炉好香来。
杨志、玬儿、时迁、燕青,让徒儿们去廨宇门厅前摆起一桌餐食,便来请鲁智深、金翠莲和小达儿一家三口,都在席前坐定了。燕青、时迁两个上前拜过金翠莲,口称“大嫂”。金翠莲也是个见世面的,虽则悲痛,礼数却也周全,落落大方给二人回礼,认下两个义弟。
再有张三、李四这一群泼皮,平素都认鲁智深做“师父”,有的鲁智深都未见过。今番“大和尚”真身驾临,都忙不迭地过来行礼。鲁智深来者不拒,都认在了门下。众皆欢喜,给金翠莲及杨志几人各自施礼,定了名分,散去各自忙碌。
杨志见清净了,拱手问智深道:“金公仙去,如何安葬,哥哥、嫂嫂该早做定夺,小弟们好带着徒儿去安排。”
鲁智深是个不谙俗物的,寺庙绿林军营以外的事,他哪里晓得?见杨志来问,张张口又合上了。
却见金翠莲将小达儿交与玬儿抱着,起身对杨志几人再敛裙一拜。
开言道:“蒙几位兄弟高义,对俺爹爹如此照料,直比亲子尚亲。”众男儿皆口称“理当如此”。金翠莲回头看一眼玬儿:“还有玬儿妹妹大恩,替俺都尽了做女儿的孝”,玬儿对她一笑做回应。
金翠莲接着言道:“家父一生多舛,几番横遭剧祸,身体早几年便已羸弱不堪。勉强支撑着,还想多护佑俺母女。今日撒手去了,他老人家心里是安宁的。回想一月之前,他老人家在渭州城里乞讨,俺母女在文殊院里捱命,定是暴尸街头。今他能回到东京故土,安枕于榻上,合眼在俺身边,已属万千幸运了。”言及此,翠莲又不免落泪哽咽,众人也陪着叹息。
金翠莲起身给这几个一一斟满酒,自己也寻个酒盏,端着满杯酒,走到鲁智深面前跪了,把个智深弄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伸手去搀,又觉不妥,手足无措的。金翠莲正色道:“相公且安坐受我一拜。相公万里来寻我,救爹爹于渭州街头,也救翠莲母女于水火里。再造之恩,金翠莲此后衔环结草,将命来还!”言罢将盏中酒一饮而尽,跟一句:“若违此誓,便如此盏!”言罢便将酒盏掷到院中,跌个粉碎。
鲁智深闻言跳将起来,对众人道:“十余年前,洒家在渭州第一遭见了她,心里便欢喜。”众人闻言都笑。智深接着说:“听到郑屠那厮欺负她,洒家下手没了轻重,三拳那厮便了账了。后来洒家一直回想,手上素来有准头,也没饮酒,也没想打死那厮,教训教训罢了。他怎的就死了呢?”
时迁凑趣道:“怕是跟新嫂嫂有关罢!”鲁智深大叫一声:“着啊!今番洒家去关西寻他,又见到郑屠那厮的儿子,给了他一拳,却又有准头了,打歪那厮鼻子,却留了他性命。却为何?”这次众人都学了乖,齐声配合“为何呢?”鲁智深道:“洒家今生只知有金翠莲这一个女子,在心里存了她十年。为她打架,气力便多出三五分去。是故郑屠欺负了翠莲,便被多出来的气力打死了;他儿子欺负六彪,便刚刚好打歪了鼻子。”
眼见鲁智深乱插言,打断金翠莲话头,聊得脱了卯,杨志无奈再将话头扯回来,商议金老儿丧葬的事。
金翠莲向杨志投个感激的眼神,继续道:“俺家在东京原是有宅邸庄院的,内有先祖坟茔所在。”说着将出金老儿临终时交与她的布包,打开看,是一叠房契地契,都已发黄了。“小女还记得老宅便在此地朝东黄河岸边,地名唤作‘七谭湾’,十数年前被奸人夺去,吾家长兄和娘亲皆被殴斗致死,爹爹带着我逃走去渭州投奔做军官的族叔,以图申冤。不料族叔早丢官无踪了,这才困在渭州,落入郑屠手里。”
鲁智深似乎听懂了金翠莲的话,言道“你的意思是,爹爹要葬回祖坟里,可对?”
金翠莲道:“落叶终须归根。俺家是东京人,既已归乡,哪有魂不还家的道理。”
鲁智深再问一句:“归葬祖坟,那得先收回你家祖宅,是也不是?”
金翠莲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手里摆弄着那一叠地契房契,一张一张地看,再不作声。
鲁智深将眼看向杨志、燕青、时迁,扫视了一遭,他心里憋不住话,脱口而出:“洒家这几个梁山上的,打家劫舍、阵前厮杀,也可称个‘好汉’。买房置地、诉讼夺财,哪有一个擅长?”
燕青忙接话道:“哥哥休如此说,小乙昔年在卢先锋北京府邸时,也帮闲料理过田宅租税事体,粗略知晓些。若嫂嫂信得过小乙,且让俺去试一试。”
金翠莲听鲁智深之言,蓦然不喜。再闻燕青出言应承,又喜出望外,忙敛身一揖道:“叔叔肯做成,恩同再造!”
时迁平素与燕青最是意气相投,急忙阻之:“吾等皆是诈死之人,在官籍和梁山军籍上都已无名。平素冒用他人身份,应付个巡街盘查尚可,经官动府、诉讼过堂,岂不露馅了。不可去!”
却见燕青不慌不忙,贴衣取个鹿皮袋出来,取出一张花绫装裱的花笺黄纸,横内大书一行:“神霄玉府真主宣和羽士虚静道君皇帝,特赦燕青本身一应无罪,诸司不许拿问。”下面押个御书花字。
那几个看了,皆嘬舌道:“你如何有这道御旨在身?岂不是‘丹书铁券’护体,横行天下了?”
燕青解释道:“昔年宋公明走李师师的门路,曾面见今上,求得招安旨意。那李师师撒娇撒痴替我恳求陛下,亲书一赦免道赦书在此。持此敕书,休说登堂应诉,便是当堂打了府尹、骂了押司,也无人奈何得小乙”。众人见此,便放心让他去办事了。
时迁猛可醒悟,揪住燕青衣袄叫道:“你这小厮好不义气!”众人疑惑问是何故,时迁道:“他身带御笔敕书,在京城里做飞贼,失手了也不丢性命。比真的‘公子’还豪横哩。”众皆称是,仍疑惑着,唯燕青却笑出声来。
时迁更怒,叫声更高:“他专一挑高门大户,让俺去偷。俺却是个‘活死人’,万一失手了,还不得被人当街打死?”众人道:“你不是自称‘盗君衙内’,绝不失手么?”时迁答曰:“俺是气他‘尿脬子拽着秤砣子下河’,耍弄人哩!”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再看时迁气愤愤的样子,忍俊不禁,哄笑起来。燕青直笑得打跌,捂着肚子哎哟。正是:
鸡同鸭伙盗四方,双出双没共无良。
休言义气能恒久,水漫沙洲独命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