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水泊聚豪杰,强名四方扬。三代枭雄主,各观秋色几叶黄。可叹秀士白衣,妒血溅山岗。宽厚天王托塔,殒身尚迷茫。
黑押司,坐寨堂,性薄凉。名曰保义,播雨及时饲虎狼。堪恨裹挟招安,阵前花殒枝落,十人七八亡。
富贵南柯梦,泊水又经霜。
《满庭芳·花落去》
却说安道全在瓦罐寺禅房中淡然离世,也无挣扎,也无苦楚。想必是早有预感,因见惯了生死场面,临到自己时,欣然登程。
人来世上一遭,来时并不由己。是落到富贵人家,还是落到贫困人家,不由人选。成年后,虽可挣扎搏命,但人间疾苦有运势,想要的,不一定能得到。且上有高堂、中有亲朋、下有妻儿,绝大份的猎获,都得与了他人。财物挣下也带不走,面子赚了终是零。
这最后一程,也难得自己能做主。从军的应选马革裹尸,那是无奈,也是豪横。灾年做个饿殍,荒野里被鹰啄犬撕去,也不少见。战乱年间,亡在乱军刀剑之下,填到山坑水洼里,又能怎地?太平日子里,能死在榻上,已是福报了。但仍是有人死得纠结,死得狼狈,死得挣扎。归了一个原因,唤做“不舍”。
古人造词,最妙的是“舍得”。舍和得,正如阴和阳,相生相克,相依相随。便是到最终,不舍命,却还是要失了命。欣欣然舍了命,却能得个周遭清净。正所谓:
有舍有得,不舍不得,大舍大得,小舍小得。
鲁智深等几人见安道全坐化而去,心内甚是悲痛。拾起其绝笔书来看,一页纸都是叮嘱,教智深行起大哥权威,带掣着兄弟几个,安身立命。反复叮嘱要管束几个年纪小的,免得他们生事时反受其苦。余下几笺纸上,是老神医留下的验方心得,包袱里是医书蜜丸,都细细标明了用途。如此细心。
几个人回想起这一路安道全的反常举止,都醒悟了,他早知自己
命不久矣,一心想多告诫兄弟几句。殷殷悌怜心肠,才得体味。思及此,鲁智深等都不免失声痛哭,金翠莲哭得几至晕厥。有诗赞这安道全,虽欲概括其一生,也不免挂一漏万,总是几句真心赞语:
肘后良方有百篇,金针玉刃得师传。
重生扁鹊应难比,万里传名安道全。
日已三竿,金翠莲和玬儿与四个新禅师布置灵堂,为安道全打醮,安排夜里守灵的事。鲁智深和杨志两个,骑上马去村坊里寻个阴阳先生,一则选个吉日下葬,二则要寻一块风水上佳之地,做他的墓茔。
那先生对此间山川地势极是熟稔,领着鲁、杨二人看了几处,最后引他们到了瓦罐寺北边一处向阳坡地。按那先生说法,此地头枕玄龟,足踏朱雀,左倚青龙,右揽白虎。逝者归于此地,主家宅兴旺,子孙发达。三代之后,金满箱、芴满床,如此云云。杨志任他不住嘴地说,却不去信他:安道全并无子嗣,也无家宅。哪里有三代后之说?自家思量,此地僻静,无人打扰亡灵。景致亦佳,安神医是个雅士,当可属意。离瓦罐寺不远,日后祭奠也便利。遂与了那先生五十两纹银,定穴、起土、置办棺椁、下葬都令其一力承担。那先生喜滋滋的,没口子应承。
无移时,几个掘土的乡民便开挖墓穴,锹镐齐下,沙翻尘飞。呛得鲁、杨二人不住咳嗽。要在平时,鲁智深早就怒起出拳了,但这是给安道全做墓,再大的怒气他也忍得下了。
忽而穴里有人发声喊,随即便丢上来几支锈刀断矛,都腐朽透了。杨志拾起来看,认得都是隋唐时的军器。
再挖几下,却丢上来一个细长铁盒子,也锈蚀得满是斑斑块块,看不出原样了,摔一下,登时散了架,一团乱麻块滚出来,风一吹麻絮便散了大半去,露出黑黢黢一根铁条。
鲁智深过去从地上拾起这条铁,入手便觉分量十足,磕去粘着的杂物看时,这铁条像口阔剑似的,却无握柄。长二尺有余,阔近两寸,却喜锈蚀不重。他却不识得,拿去给杨志看。
杨志也猜不出这是何种兵刃,就地上抓把沙土来擦拭,渐渐露出锻时黑中泛蓝的本色,一行錾着的正楷小字,却是“瓦岗翟让受命于天”。
杨志猛醒,顿足道“此乃初唐时瓦岗寨头领翟让的兵刃,那便该是槊首了。”
鲁智深道:“你休要瞒洒家,槊首哪个没见过,梁山寨里韩涛便使枣木槊,那槊首比这个小了一半还多,轻薄得紧。这要是槊首,如此长大沉重,如何挥舞得动?”
杨志道“哥哥所言不谬,长枪招法贵在灵动,这般槊首安上去,的确舞动不灵,如何破敌?想必那翟让做个首领,也不上阵,只拿个
大槊显威风便了。”
鲁智深道:“这话最是有理,大头巾们最爱拿架子唬人,哪有敢上阵厮杀的?”
杨志正跟着鲁智深耻笑大头巾,忽然一念至心,叫嚷道“此间既是掘出瓦岗遗物,难不成就是隋唐瓦岗寨的故地么?”
鲁智深脑筋也灵光起来:“洒家疑惑了这许多年,什么叫个瓦罐之寺,明明供得是如来观音。今你一说,许是想叫瓦岗寺,怕官府禁忌,转个弯才叫瓦罐寺的。着啊,越想越有理。”
两个正说得热闹,却听坑里嚎叫几声,挖土的连滚带爬都逃出来散去了,那阴阳先生慌不择路,绊块石上一跤跌得满额血。见杨志过扶他,丢还了那五十两大银,话都说不出,爬起来一道烟跑没了影。
鲁智深、杨志满心诧异,去坑前一看,都吸了一口凉气。只见乡人挖塌了土层,现出满眼的骷髅头骨,层层叠叠,森森惨惨的。
饶是二人一生上阵,也看得脊背生麻。他俩都知道,这是挖到了“京观”,乃是隋唐时得胜军将败军俘虏斩首、死尸砍下头颅,堆叠成人头之塔,任风吹日曝,不许收殓,如此惨烈。这块地自是无法做墓了。
见乡人都跑尽了,二人只得把挖出来的残破兵器都丢回去,只留着那柄槊首。又拾起他们撇下的锹镐,将土填回坑里,都踏实了,将锹镐摆在原地,待乡民来取。二人上马回转寺中。
待七日后,一众将安道全棺椁葬在黑松林史进神龛旁,让这一老一小相伴。按鲁智深主意,安道全之墓也不起坟包,于上也建一个神龛,镇住墓茔。横额上书“地灵药王”,左右楹联,上首曰“建康圣手康健”,下首曰“除瘟真人瘟除”。希冀安道全护佑此间修罗杀戮场,魂安无病。
自此,鲁智深、金翠莲和杨志、玬儿两对夫妻,便在瓦罐寺安居。平日里二人踏查此间瓦岗遗迹,寻访屯兵之处、堡垒所在,研习攻伐策略、进退秘诀,颇有心得。此正是:
隋唐云涌翟让强,五百朝霞牵日光。
天下分合循环至,水泊英豪据瓦岗。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燕青、时迁,耐不得瓦罐寺寂寞,赶辆马车再回东京,名曰打探,实则不舍京师繁华。少年心性最爱热闹,身畔又有银两,又没了几个老的耳畔啰唆,小鸟离巢般,欣喜异常。
怀着促狭之心,他俩先去七潭湾窥探一遭,只见门可罗雀,庄院里死一般沉寂,唯有周遭麦田皆呈翠色,生机盎然。
再去窥探酸枣门外菜园,只见相国寺新派了个老和尚,管着十来个乡民在那菜地里浇粪,风头上臭烘烘的,行人都捂着口鼻躲开。也再无绿林之气了。
二人进的东京城里,直去东华门外住宿。此间市井最盛,盖大内禁中买卖什物皆在此处。但凡饮食所需,时新花果,鱼虾鳖蟹,鹑兔脯腊,金玉珍玩衣着,天下之奇都可购得。浪子到此,如鱼得水。有时迁在旁,银钱却是越花越多。
这一日猛听得街巷里传,征南得胜宋先锋,去郓城省亲夸官已毕,现已回京,待销假赴楚州上任。燕青时迁两个,不欲与他碰面,却要知其行止。这倒是二人专长。正好似:
狸猫躲虎豹,斑鸠避苍鹰。本欲身躯付,竟成眼中钉。
托词逃离去,再无执手情。名利命中累,岂如江湖行。
接续话头,看官牢记,燕青两个潜在东京城里,知晓宋江到京,自然便暗暗盯上他了。放下不表,且由宋江这头讲起。
这宋江自宣和五年九月领残军进了东京,上殿去参拜上皇,屁股撅得山那么高,也只被封了个楚州安抚使。武德大夫虚衔,只关乎米禄。兵马都总管,却无权调兵。黄粱美梦立时都消散尽了。
卢俊义获封庐州安抚使、兼兵马副总管,加授武功大夫。接了官诰一日也不等,出城登舟便赴任去了,跟谁个都不辞行。关胜、呼延灼、朱仝亦是如此,得了封诰立时登程,什么百战部下、伤残士卒,顾看一眼都嫌多余。
黄信仍任青州。孙立带同兄弟孙新、顾大嫂并妻小,自依旧登州任用。凌振炮手非凡,仍授火药局御营任用。皇甫端原授御马监大使。其余二十余个头领,五七日里,散去了十之七八。
只剩下吴用、花荣、李逵三个未走,陪同宋江堆着笑脸,在东京中与中书省、枢密院各种官员又周旋了两月多。按旨,余下军卒,愿为军者,报名送发龙猛、虎威二营收操,关给赏赐。愿为民者,关请银两,个个还乡,为民当差。可无一官不克扣,无一衙不延宕。直至岁末时,才遣净了残兵。
宋江申动公文至枢密院,请假回乡省亲,使了不少银钱,才得了回文俯允。就命花荣带同妻小妹子,前赴应天府到任。吴用自来单身,只带了随行书童,去武胜军到任。李逵亦是独自带了两个仆从,自去润州到任。
吴用赴任途中,还向宋江谋了个兼差,绕道杭州六合寺,将朝廷赏赐给武松、鲁智深和林冲的物事带去。武松被封清忠祖师,赐钱十万贯;鲁智深加封义烈照暨禅师;林冲被封忠武郎,敕赐立庙,所在享祭。各有金牌印绶等物。
吴用办理后给宋江回书称“武松已受颁赐,赏钱折了金珠交付已迄。鲁智深所赐各物,已交六合寺收讫,武松督促,按时供奉。林冲于病榻上收受忠武郎金牌,神心激荡,吐血而亡,葬于六合寺外。余物交其遗孀收存。”
宋江看了信,随手便将吴用书信搁在一旁,对宋清道:“这学究对林冲忌惮若此,必要看着他死,方才安心。”
宋清答曰:“估计这学究还能从武松手里骗些银钱,要不他也不会抢着去办这趟差”。
宋江笑一声:“那是本官未给他机会多捞,他穷怕了”。
兄弟二人讪笑了半晌,对吴用做法并不为意。这几个把圣贤书读歪了的,偏门捞取富贵,也算小有所成。武夫们都是筹码和台阶,他们的生死,哪能挂在书生们心上?此正是:
迷雾散去现画皮,妖狐本色显无遗。
圣贤教诲歪嘴念,魅惑武夫血马蹄。
上元节前,宋江自引兄弟宋清,带领随行军健一二百人,挑担御物行李衣装赏赐,离了东京,望山东进发。于路无话,自来到山东郓城县宋家村,乡中故旧,父老亲戚,都来迎接。宋江回到庄上,不期宋太公已死,灵柩尚存。宋江、宋清痛哭伤感,不胜哀戚。家眷庄客,都来拜见宋江。庄院田产家私什物,宋太公存日,整置得齐备,亦如旧时。
宋江在庄上修设好事,请僧命道,修建功果,荐拔亡过父母宗亲。州县官僚,探望不绝。择日选时,亲扶太公灵柩,高原安葬。是日,本州官员,亲邻父老,宾朋眷属,尽来送葬已了,不在话下。
宋江又将钱五万贯,命工匠人等,重建九天玄女娘娘庙宇,两廊山门,妆饰圣像,彩画两庑,俱已完备。选日除了孝服,又做了几日道场。次后设一大会,请当村乡尊父老,饮宴酌杯,以叙间别之情。次日,亲戚亦皆置筵庆贺,以会故旧之心。
把闲话都打叠起。有诗为证:
衣锦还乡为人夸,得趣又复入京华。
无人指点迷途破,恋栈遭妒亡天涯。
不觉在乡日久,诚恐上官见责。宋江将庄院交割与次弟,宋清虽受官爵,只在乡中务农,奉祀宗亲香火。他便辞别乡老故旧,再回东京来。也住在东华门外最大客栈之中,名唤“熙楼”。他是官身,亦可去住官家的馆驿。不过他这个武德大夫,只算个中等爵禄。到了京中,哪个用正眼觑他,没得受吏员恼犯。还是将钱花在客栈里,买个舒心的好。但他和几个随从的行踪,便落入了时时窥伺着的燕青和时迁的眼中。
当有神行太保戴宗来探宋江,二人座间闲话。只见戴宗起身道:“小弟已蒙圣恩,除受兖州都统制。今情愿纳下官诰,要去泰安州岳庙里,陪堂求闲,过了此生,实为万幸。”
宋江道:“贤弟何故行此念头?”
戴宗道:“兄弟夜梦崔府君勾唤,因此发了这份善心。”
宋江道:“贤弟生身既为神行太保,他日必当岳府灵聪。”
戴宗叩拜宋江道:“兄长休再羞煞小弟。这‘神行’虚名乃是兄长提携,遮人耳目的话。都是兄长令小弟领那一伙驿马军卒,往来递送,哪得神行之效?”
宋江道:“说你身有神行法,你便可身登正将之列。若说你管着驿卒,必定列在偏佐之中。然往来行机密事,交于他人,本官岂能信赖?毕竟你在江州,陪本官入了法场,也算共生死的交情了。”
戴宗听宋江话里有物,赶忙发誓赌咒,叫他安心:“小可今日辞了去,绝不再同朝廷和水泊的人见面,兄长的机密事,便烂在心里,绝不会走漏半点。若违此誓,天诛地灭、魂飞魄散。”
言至此,宋江盯着戴宗看了半炷香工夫,直看得戴宗额上见了汗水,他却拍拍手,唤一人进房。五短身材,略有胡须,一条腿微微带瘸。端来茶水,二人面前各放一盏,再起身垂手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