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荣抵死不认:“即便是自家人,也绝不是俺。那时俺在水泊上,并未随队下山。”
吴用笑道:“贤弟忘了,彼时小可也在水泊里。宋江命你带了数个弓手出泊,是小可签押的文书。”
花荣恨恨地瞪了吴用一眼,再亢声道:“吾等并未去曾头市,无人可证得此罪!”有诗形容此等抵赖无信之人,道是:
心是泰山石,嘴如崖前鹰。石心冰来裹,鹰嘴啄故人。
旧事抹记忆,没理搅七分。反口污贤良,恶念败乾坤。
他话音刚落,便听一个声音悠悠传过来:“林冲可证汝之罪孽!”随着话语声,从树林里转出林冲,俯身便将花荣倚在树旁的包袱提在手上,慢悠悠踱过人丛来。
花荣一见林冲行走过来,不禁惊骇得一跤跌坐地上。抬手指着林冲,眼睛却往吴用那里看,口中不自主地叨念出:“他如何还活着?
你不是……”吴用闭眼叹一声,低下头不去看花荣。
林冲打开花荣的包裹,里面是一柄长刀,截去大半刀杆,只余双手握处。再有一张古弓、一壶羽箭。林冲抽出一支羽箭,递给花荣道:“这是你征辽时才拿出使用的家传箭矢,靠它博得‘神箭将军’美名?林冲记忆不差否?”花荣只得应承道:“教头哥哥记得是,此箭乃祖上传下,名曰‘穿云箭’,最是应手。”
林冲自背后又拿出一支箭,同刚刚那枝并排放在一起,一模一样。他再问道:“这支箭是你遗失在杭州的,也是穿云箭吧?”花荣取在手里反复看一看,言道:“果然是穿云箭,难得教头费心收着。”
林冲面色霍地冷下来,背后手里还有一支箭,便举在花荣面前,语音冷峻:“这也是你家传的穿云箭吧?是你射出去的,对否?”
花荣见此箭略显陈旧,但也是穿云箭无疑。欲伸手接过,林冲抬手不予,只叫他离开半步,拿眼去看。花荣看几遍过后,还是觉得抵赖不得,无奈答曰:“这是俺的穿云箭。”
林冲却将这支箭递到花荣手里道:“今日只想求证旧事,这便是射死晁盖的那支药箭,杆上还有史文恭三字哩。林冲留它到今日,心中疑惑解得,再无憾事了。”
林冲得花荣亲口承认,射杀晁盖的那支箭,便是他家传“穿云箭”,已证得晁盖死因。今日已经“捉得”了“射死晁盖”的人,晁盖遗言终是可以兑现了。其实那个射死晁盖的人,是生是死,都不再重要。是故,他不再搭理花荣和吴用,同武松、燕青凑到一起商议叙话。留花荣和吴用在一旁,面面相觑。此正是:
五七年旧惑长存,千万里杀戮余身。
恩与仇随风都散,只思量释疑求真。
忽而林冲走回来,拿起花荣那口锯了柄的刀,翻来覆去看了一回,去问花荣:“此刀颇为眼熟,可是征方腊时,敌将石宝的‘泼风刀’么?”花荣点一点头。林冲道:“原来此刀被你收起了,这口刀伤我梁山数条人命,还连累了石宝他自己的性命。此乃不祥之物,慎用之。”言罢便将那口刀还与花荣,回去同武松等坐地闲谈。
有看官动问:林冲费心费力将吴用和花荣两个聚齐在楚州,墓前将话说尽,却无报仇的举措,却是为何?
说书人暗表,盖因林冲一直在谋划同宋江来一场面对面的对决,以理辨赢宋江、吴用,以力击败李逵、花荣,得一场完美胜利。此战无关其他人,不要把余下那二十几个头领卷进来。
此事林冲思虑了大半年,原想只是和武松两个来,后燕青加入进来,带着卢俊义仇怨,他也不好阻拦。
哪想今日宋江、李逵都殁了,只余下吴用、花荣两个。理是辩清了,可这两个哪里还算是他三人的对手,胜之不武!林冲便打消了动
武之念。一时僵在这里,是走是留,他三个都踌躇着。正是:古来君子诚可欺,三方围城尚阙一。
除恶不尽鸿门叹,十面刀戟别虞姬。
那边厢吴用走去宋江墓上,以手掴其坟冢哭道:“公明仁兄英灵不昧,乞为昭鉴。吴用是一村中学究,始随晁盖,后遇仁兄,救护一命。到今十余载,得享荣华,皆赖仁兄之德。今日吾兄既为国家而身死,兄弟无以报答,愿得将此残躯,与仁兄同会于九泉之下。”言罢再痛哭起来。就身上解下缠腰巾帻,寻一棵歪脖槐树,便欲自缢。
花荣见林冲等无人来劝,只得自家过去劝一声:“学究哥哥如今也是朝廷官员,皇命在身,正要为国家出力。如何能轻贱了身躯,辜负了毕生抱负?将来封妻荫子,光大门楣,尚待哥哥尽力!”
花荣拿这一番套话来劝吴用,却正戳中吴用命门:武胜军他是回不去了,再无任何前程。年届五旬,无妻无子,孑然一身,提什么封妻荫子,光耀门楣?
这几句话,却比花荣手中之箭镞更利,戳得吴用一颗心,如同被滚油煎过,焦枯破碎。他止住哭声,起身寻个角落瘫坐着,双目空洞,一头新白的乱发,被山风吹得凌乱,整个人已如冢中枯骨。正所谓:
十年兜转百事休,孑然一身负血仇。
阴鸷小术无用处,海内逢人岂不羞?
花荣见吴用呆坐了,不再乱动。便以为自己言语奏效,他不去寻死了。心下放下吴用,开始为自己的处境打算起来。
花荣自忖,在梁山泊时,已是身犯大罪,幸然不死。感得天子赦罪招安,北讨南征,建立许多功勋。今已姓扬名显,天下皆闻。终不成就此都抛却了?
思来想去,还是欲出岛往应天府做官去,那便要过得林冲这三人关口。首要便得能脱身而去,再者还需迫其三人发下重誓,不将自己射死晁盖之事散布在江湖上。否则都来寻仇,再无宁日。思谋良久,花荣计上心来。
他便也去宋江墓前,高声哭嚎:“公明哥哥,英灵不远,且等一等小弟。今朝廷既已生疑,必然来寻我等水泊降人的风流罪过。倘若被他奸谋所施,误受刑戮,那时悔之无及。自有囊箧,足以糊口。妻室家宅,亦自有人料理。如今随仁兄同死于黄泉,也留得个清名于世,尸必归坟矣。”为何要放高声?他特特为着让那厢三个人听得见。
燕青毕竟年纪小,也不十分恨花荣。听见他也要寻死,见死不救,这小厮终是忍不下心肠。便行过来,扯起花荣来至林冲身前,为其求情道:“晁天王已逝,不可复生。山寨已然招安了,经此磨难,余者寥寥。教头哥哥自来宅心仁厚,便宽宥了他可也。毕竟花荣尚有娇妻幼子,一门倚望。我等大度些,他一家想必感恩戴德!”
林冲叹一口气道:“俺也知晓晁盖殒命,皆是宋江起意,花荣只是胁从,吴用更只是没骨气而已。他二人都罪不至死。歇一歇后,吾等便离了此间,任他二人自处便了。”
花荣忙叩谢道:“数年来相处,教头哥哥最是忠朴,多曾关爱小弟。而今最紧要处,还能宽宥花荣,便替一家十来口儿,感念哥哥大德。”言罢叩头不已。
林冲对他摆摆手,拿目光示意武松、燕青,三人起身,便欲出岛离去。谁想花荣叫一声“且住”,令三人停下脚步。
花荣抱拳言道:“小弟尚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哥哥们应允。”
林冲道:“你且讲来。”花荣徐徐言道:“小弟家累世军官,传下军旅技艺,不能在花荣手上断送了。今挣得应天府都统制这个职司,便给幼子寻得一个进身之阶。今日所提的龌龊旧事,还望三位兄弟能守口如瓶。若是坏了花荣清誉,便是毁了家宅前程。汝等能发个毒誓,以安吾心么?”
此言一出,燕青当先愤怒:“你这厮得寸进尺,饶你罪孽已是格外开恩。你做下了罪孽,必当受到惩罚。吾等若替你隐瞒,便是同谋。世上还有是非曲直了吗?”
林冲也开言道:“晁天王做寨主,你等未上山时,共有十一位头领在彼。现下尚存世的,还有公孙先生、阮小七两位,有权知晓晁盖死因。便是后上山的兄弟,也有人敬佩晁天王为人。林冲断不能对他们隐瞒。”
花荣起身退至他的兵器包袱那里,再道:“若不能替俺隐瞒,那花荣出岛归衙,亦放不下心来。只好拼了这条命,与你等要个说法。”
燕青道:“你待怎地?”花荣胸有成竹:“现下你方三人,俺只一人。可否一人对一人,以武相赌。若俺赢了,你等允诺守此秘密;若俺输了,便不再出岛,就此了却残生。可否?”
林冲道:“俺来与你对赌,便依你约定。”花荣笑一笑道:“你等赌的是约,俺赌的其实是命。对手要俺来指定。”旋即一指武松道:“俺欲和打虎武都头,赌上一赌。”
燕青骂道:“你这厮如此卑劣,武松哥哥只存一臂了,你却要跟他赌命?”花荣也不接话,拿眼直盯着武松看,满是挑衅之意。武松哪里是个受得了话语相激的人,见花荣选自己赌对,立时起身,拄着翠竹杖,走到一处宽阔河滩,立身如渊,以待花荣。
却见花荣将弓和箭壶都拎到河滩上来。燕青戟指对着他:“武松独臂与你比武,你还要将弓箭对付他么?”花荣脸上掠过一丝羞愧,便将雕弓、箭壶搁下。双手擎着泼风刀,却似朴刀用法,吐个门户,唤做“拨草寻蛇式”,静待武松进招。
有诗说花荣这等人,做事总要争先。为了输赢,全不顾分寸、机
缘,丝毫不留余地。逞强起来,连一毫儿益处也不放给他人。最后却将自己逼上绝境。正所谓:
天地原本阔无边,相遇便有前世缘。
狭路礼让亦可过,必欲一方身落渊?
却说花荣和武松赌斗,泼风刀对上翠竹杖。一个马上银枪将,却在步下耍朴刀;一个双刀莽头陀,只剩独臂舞竹杖。自然斗起来都觉得别扭。花荣这厢,事关生死,他自是全力施展。武松却心内纠结,并无几分斗志。初时二人相互试探,斗过十数个回合,招式略感生涩。花荣要赢,欺武松独臂,那口刀运得越来越急,时不时直上直下地剁下,逼得武松只办得些招架,全无还手之力。
燕青在侧暗骂花荣奸诈,又恐武松着伤,不由得将川弩扣定,三支箭安稳,只待武松遇险时,他好出手救人。
二人又递过二三十招,已是斗到深谷中,却见武松渐渐地适应了花荣刀法,虽还是取守势,但已越来越从容。间或施出冷招偷袭一下,已能将花荣逼得跳退丈余。
武松之健硕,冠绝水泊。缠斗愈久,他气力愈是悠长。而花荣却已额上见汗,足下也慢得多了。
花荣心知要败,没奈何把出些无赖手段。仗着泼风刀锋利,便不再管什么招式,赌武松不忍对自己下狠手,拼着挨上几杖不理,只管要劈断这根竹杖。如此一来,武松手里的竹杖吃了花荣疾风般的几下刀剁,直是竹屑翻飞、管裂节伤。若不是里面有那支槊撑着,外层竹管早已断折。
武松被花荣这般打法,弄得有些脾气涌上来。却把杖尾缩进臂上护肘里,开始用上全身之力,加紧了攻势。却见那杖尖不离花荣面门,戳戳点点、神鬼莫测,逼得花荣只能收刀回护。
此时双方已拆了近百招,皆斗出了火气。花荣这口刀专走狠辣的路子,劈砍得霍霍生风,恨不得一下剁武松一块肉下来。武松这边也不再纠结。竹杖虽破裂了几处,舞动起来却虎虎生威,连带着嘶风响声,越来越严密地将花荣围在核心。
赌命重压之下,花荣已近疯魔。他双瞳血红,热汗蒸腾,握刀的双手青筋爆出,招式愈加疯狂。
林冲发觉两人情形有异,深恐发生死伤,口中大喊道:“且住,不要斗了。吾等应承就是,花荣住手吧。”
可惜此时两个人都起了愤恨,哪里听得进林冲叫喊?忽而,花荣使出搏命打法,放任武松朝他左肩的一刺不去隔挡,将泼风刀当作长剑来使,右手一舒,直直便向武松小腹刺过去。这已不是比武,而是搏命了。
武松见此招式,不免大骇,急抽杖回护,堪堪来得及去拨那刀身,
便被那刀锋截去长衫下摆,连带在他腿上划开一道血口子。幸得不深,却有尺许长。武松见自己竟带伤了,勃然大怒,他虎目瞪圆、钢牙咬紧,喝一声“贼子,竟敢伤我”,手中竹杖直刺花荣胸膛。武松狠命一刺,花荣臂力如何架得开?杖头正中花荣胸口,戳得花荣气血翻涌,一跤跌坐在地。武松并不收势,踏前一步,将已露在外面的槊尖抵在花荣咽喉处,作势便要戳下去,取他性命。
林冲忙纵过去,将手抓住武松竹杖,不让他戳下去。破裂竹皮煞是锋利,割得林冲那只手,都渗出鲜血来。
武松见林冲如此护着花荣,手里的槊便生生停住了,极不情愿地撒开手,转身去解开腰间布衣带,查看腿伤。
林冲慢慢将翠竹杖从花荣咽喉移开,便想好言安慰他几句。哪想花荣猛地爬起身,冲到一旁搁弓箭处,一个翻滚间,竟已搭箭张开了弓,嗖的一声,一支箭正中武松后心。
待他还想搭箭时,林冲手中的破碎竹杖已经飞出手,击飞了花荣手里的弓。他正待张口叱骂花荣,败坏比武规矩时,身后武松早冲起来,霎时便至花荣身畔,一套鸳鸯腿、连环踢,早把花荣踢晕。武松手里恰好握有缠腰布带,他便朝花荣颈间一绕,着力朝上一拎,再回过身在肩上一背,却听得一声轻响,那花荣颈项骨头早断,人悬在武松背上,腿已软在地上。
电光石火间,不容思考,一切都已结束。这头陀下决心杀人时,手上从不拖泥带水。
武松缓缓放下花荣尸身,坐在原地。任林冲从他后心铜板上,拔下那支穿心箭。好巧不巧,便又是那枝刻有史文恭三字的。个中玄机,哪个说得清?
三人对着花荣尸身,默坐了一盏茶功夫。林冲口里冒出一句:“他还算是个少年。”武松接口道:“俺也比他大不了两三岁。按哥哥说的,燕青才算是少年。我俩却做不来那样的事。”听武松如此说,林冲便不再感叹了。
燕青忽然想起一事,便起身去寻吴用。他原想趁此乱局,吴用该当逃去了。便先去渡口处查看,却见花荣的两个伴当还在对岸树荫下,躺着歇息。再跑去渡船那里,船家也说未见有人来。待得寻到宋江墓旁,看见一株槐树上,吴用早已悬在那里。燕青冲过去要施救,见其身体已经僵直了。
燕青灵机一动,便跑回去背起花荣尸身去吴用那里,寻棵附近的树,把他也悬成吴用那般。再回身捡拾杂物,都拿花荣的包袱布裹了,拽起林冲、武松,登船离开岛屿,也不在楚州停留,便直下运河,回杭州去了。
却说花荣的从人,久等至天黑,也不见本官出岛来。情急之下,
泅水登岛,寻到坟前看时,只见吴用、花荣自缢身死。慌忙报与本州官僚,置备棺椁,葬于蓼儿洼宋江墓侧。宛然四丘。
楚州百姓感念宋江仁德之名,亦是钦佩吴用、花荣、李逵义气之名,言他等皆忠义两全。遂建立祠堂,四时享祭。却也是这四人身后的绝好结局。
十余年来,纵横万里的一场水泊故事,总归是曲终人散去。个中滋味,只凭后人思量。有诗为证:
生愿鼎食死封侯,男儿平生志难酬。
宣和年间君臣嬉,梁山水寒月似钩。
百单八人百样性,乘时扰攘乱九州。
登临泰岳天下小,风卷扶摇宇内游。
松柏蓼洼埋骨地,落花啼鸟总悲秋。
不须出处求真迹,却留贤良作话头。
故人皆已逝,是非都随风散去。余下的人,还要各去过活。有分教:大野泽内,尚有故园亭榭。泰岳临风,还须傲雪凌霜。
毕竟存身下来的水泊英豪,再一个十年岁月里,命运如何,且待下面数十回,与君细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