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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戴道士狂笑脱桎梏 阮七爷得助闹赌坊

词曰:

寂寥梁山泊映空,耳存喧闹声。

慈母堂前垂柳,九捱离散寒冬。

酒祭二哥,赌祭五哥,晨待日终。

狂颠总因年少,举杯唱和衰翁。

《朝中措?寂寥七郎》

却说武松同戴宗在林冲、燕青眼前演武,内中躺倒了一个。哪一个?必定是武松。林冲不用看,心里也知晓。武松一番苦心,他如何不懂?

看破无须说破,林冲一脸惋惜状,上前拉住戴宗的手,说道:“君子千金一诺,俺今日在此立誓,绝不再问你此前任何旧事,也不在你跟前,议论任何故去之人。吾等相交,今日伊始,化尘为终!”

戴宗心内感激,口中称谢不迭。四人围坐吃酒,燕青嘴快,对戴宗诉说杨志脱身、智深坐化、时迁出墓、林冲诈死这桩桩件件,听得戴宗如梦如痴。

武松一直端详着戴宗,目光凝滞。忽地喊一声道:“猫,汝乃是一只猫!”吓那三个一激灵。

林冲略一思忖,明了其意,也抚掌大笑道:“贴切!再贴切不过!”

戴宗不解动问,林冲答道:“这头陀是说,你的武功、心性、为人,都与灵猫相似。怕不是猫神下凡?”

燕青将头揺成拨浪鼓:“人说狗是忠臣、猫是奸臣。把戴宗哥哥比做猫,不好不好!”

林冲正色道:“猫非‘奸臣’,实乃‘不臣’。傲气于心、傲骨于身。恋人不认主,服理不服君。合则聚、不合则去。也是丈夫所为。”

戴宗听林冲如此解答,顿觉心有戚戚,对武松拱手相谢道:“谢兄弟赠号,戴宗领受了。六合佛寺,果真发人慧根,武兄弟必有佛缘,开口便合因果。”武松闻言莞尔。

燕青奇道:“武松哥哥,你是哪种神灵?”武松不假思索:“俺是虎,才敢打虎。背负打虎声名,最终反伤自身。”言罢叹息一声。

燕青问林冲:“教头哥哥呢?”林冲开口答道:“俺是豹,不臣、

孤傲、多思虑、不洒脱。”

燕青听得眉飞色舞:“智深哥哥是甚?”武松道:“俺对他说过,他是莽熊!少思虑,多率直,真洒脱。”

燕青一路问下去,武松答杨志是独狼、阮小七是水貂、时迁是仓鼠。待他问自己,林冲脱口而出:“你这小厮,活脱脱一只猿猴,最是机灵。”燕青咂咂嘴,不甚满意,也不甚抗拒。

戴宗忽然问一声:“你等看,宋江是何物?”众人都想不出,语塞在那里。冷酒吃尽,收拾下山。正是:

君子如清泉,一眼望到底。君子如灵兽,性情堪比拟。

灵兽率性活,无欺无诳语。可恨伪君子,害人缓亦急。

四人回至客栈,林冲唤出淇儿,让戴宗拜过嫂嫂。吩咐主人家在暖阁里摆一桌酒,给众人解饥。山中集镇无甚细巧吃食,煮羊腿、薰猪肘、蒸鱼鲞、烤炊饼;炝笋拌藕、梨膏杏脯;浊酒清汤、热羹冷糕,七碟八碗流水也似摆上桌来。一日夜奔波数十里山路,四人早就饿透了,免不得狼吞虎咽一回,风卷残云。如此吃相,把个淇儿都看呆了。

林冲终归斯文些,先停了著,看着他们扫尾。开言道:吾等要去梁山泊里走一遭,了结心愿。寻一下阮小七,小乙言他归家养母,不知安泰否。此后便去瓦罐寺,与鲁智深、杨志、时迁聚一起,从此相守度日。不知戴宗兄弟是在此岱庙里清修,还是跟我等相守?

戴宗咽下口中酒肉,红着醉脸应道:“谁耐烦在此守着泥胎捱命?休说别个,便是几个月嘴里淡出鸟来,我早就不耐烦了。哥哥们不来,我畏惧宋江和朝廷,只得在庙里存身避祸。天下之大,原不知还有何处安身。今日哥哥来做成戴宗,不啻大旱遇甘霖,戴宗即刻随哥哥们上路。”

燕青道:“可有包裹杂物随身?庙上需要交待否?”

戴宗道:“只几件随身之物,今夜便可取来。至于庙上,戴宗须给朝廷耳目一个响亮些的交待。”

餐后林冲淇儿和武松各自归房去歇息,戴宗和燕青在那间房里嘀嘀咕咕,又出出进进,忙叨叨至深夜才歇下。

次日正逢大集,雪住风歇,香客扰攘、充街盈市。岱庙外有一处街角,临着绝壁,下面便是百尺深谷,哪个跌下去,定摔个粉碎。现下将丈余高的铁栅栏围着,防人跌落。

辰末巳初时分,香客最盛。却见戴宗披头散发,满身酒气在街上乱冲乱撞,口中喃喃自语,大呼小号地。有岱庙里道士认得他,忙报给庙祝说,“戴道士疯癫,在街上发疯“。没人愿意理会他,几个有头面的道士,都言“随他去”。

那厢戴宗醉醺醺来在绝壁旁,手足并用爬上去,骑坐在栅栏上,一边摇晃,一边吟诵,引得无数香客簇拥着,仰头都来看他。戴宗“人

来疯”一般,围观者越多他晃得越猛,声音越高。

念的甚么?乃是楚人屈原的《九歌》,写来祭奠阵上亡魂的。只听戴宗操一口江州话,声音沙哑: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至此,戴宗停下冲着下面的香客嚎叫起来:“你等见过阵上杀人搏命吗?你们没见过,你们连杀猪宰羊都很少见过。我见过!我上过战场,我看到过满地的血,见过满地的断胳膊碎腿,还见过满地斗大的头颅,滚来滚去的。我见过的,真的看见过!”

说着戴宗低头啜泣起来,惹得下面看热闹的,好一阵嘲笑。戴宗不理嘲笑声,又吟唱道:

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戴宗顿住了,喃喃自语,反复吟唱最后这一句,继而只念叨“不可凌、不可凌、不可凌……”

忽而狂笑起来,双手向虚空乱抓乱挠。笑过一阵,他仿佛清醒了,瞪着眼对看热闹的喊道:“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有好事的喊一句:“你做鬼也是醉鬼,成不得鬼雄!”众香客就爱看人吃瘪,闻此言便似占得便宜一般,一阵哄笑。还夹杂着几声呼哨声。戴宗脾性,最经不得人轻贱,便对着众人高喊道:“我非道士,乃梁山好汉,神行太保。生做人杰,死做鬼雄!”言罢撕心裂肺地狂笑三声,在几百香客面前,一头栽下深谷去,随即便有重物坠落的回声传上来。

香客们惊得怪叫连连,都涌过去想看他坠崖摔死了没,栅栏挡着,云雾遮着,哪里看得见分毫?

几日后一道文书自泰安寄到了京中朝廷里,言“罪员戴宗罹患疯癫之症,于大庭广众中狂笑坠崖而死,尸骨无存”云云。可知:

当权必不信降臣,白绢溅墨涤有痕。

曾入绿林终生贼,非死不撤监控人。

文书到京那日,东平府寿张县镇里,行来一队车马。

为头一辆太平车子,燕青驾驭,车厢里坐着武松、戴宗;二辆车是雇来的车夫赶着,装满杂物;最后一辆车,却是林冲架着,车厢里自然是淇儿坐着。顺着管道,从泰安迤逦行过来,不紧不慢的,刚好天黑前入城打店。

武松不听燕青劝告,还是头陀装束。戴宗自岱庙跳涧脱身,只有道袍随身,都无有换洗的。一小包细软、几件兵刃之外,可说是身无长物。长途赶路,原想武松、戴宗、燕青三个人骑马,可一僧、一道、一公子,三个行在一处,无比别扭,太过引人注目。只得都赁了马车,让武松、戴宗在车厢里坐着躲人眼,三辆车相跟着向梁山泊慢行过来。

有看官问戴宗在岱庙旁坠崖,如何逃得性命?其实不难猜,他这个神行太保,跳涧攀岩本就是寻常事,此番身边还有燕青帮衬,在一群寻常百姓面前,演一出“伤心坠崖”的戏,岂不是举掌观纹那般容易?倒是戴宗能把《九歌》背得声情并茂,哭也哭得痛彻心扉,让燕青佩服不已。戴宗却说“那不是演戏,是真个将旧时的戴宗摔死,如今已是两世为人。”几人都啧啧称赞。

寿张县有连着大野泽的水码头,雇船可直达梁山泊处。是故他一行到达寿张,寻间临湖的客店宿下,便将雇车马的银钱与了车夫,那人把三辆车马缰绳连作一行,连夜赶回去了。这几个人吃饱宿下,一夜无话。

次日有闲,燕青陪着戴宗去街市里估几件旧衣,好换下道袍。再就是戴宗一定要燕青弃去李逵那柄板斧,言杀孽过重不祥。然燕青总有些不舍,念着此乃黑旋风的遗物。便欲将板斧重新锻过,做一个护心铁牌,贴身戴着。央告再三,戴宗勉强同意,嘴里兀自嘟囔:“斧下百十来个冤魂,如何肯护佑你性命?”燕青也不接口。

二人来至县衙前街市,店铺最多。先寻个铁匠炉户,进得院子攀谈,得知主人家姓王。

燕青问王匠人:“可会打造护心铁牌?”匠人答“造铁牌不难,盔甲乃违禁物,铁牌无处安放,如何护心?”

燕青想一想,再问他“可会打造铁钵盂?”匠人答:“熟铁锅打过,从未见僧人托铁钵盂化斋,岂不是强索强要,形同强盗?”

燕青不死心,还要问:“可会打造铁念珠?”匠人答:“能打铁珠子,凿不成眼儿,穿不成串,无法计数念经。”

戴宗讪笑道:“顽铁变不成金,杀器拜不得佛。要你丢了它,省多少麻烦。”

燕青怒道:“既然化不成甘霖,那便作冰霜罢了。”擎出板斧欲递与那王铁匠:“你用此物,锻造成十来颗铁珠子,我自有赏谢。”

戴宗见燕青动怒,口气和缓了些,却兀自异议,取板斧在手:“铁弹珠要坏人性命,我不会用它。”

燕青道:“器具无罪,罪在使用之人。铁弹珠在手,遇十恶不赦者用之,如何不可?”。

戴宗闻言无语,只好将板斧交给匠人,口中叹道:“当初便是我出资,给那黑厮打造这劳什子。如今又改造凶器,日后必定要后悔。”

匠人接过板斧打量,见斧身隐现暗红色,还微有腥气,必是拿血喂得饱了。猛可想起一事,吓得他赶忙缩手,任这斧头跌落。

燕青动气,喝问铁匠弄什么鬼?那匠人颤声道:“昔年此间梁山泊里有一伙强人,于内黑旋风李逵最是凶狠,惯使一对板斧,杀人如麻。曾来此大闹县衙,街里小儿闻其名,夜不敢啼。见足下这斧,想起那人便怕。”

燕青道:“且休胡言,俺族里是屠户人家,这斧惯常剔牛肉斩羊骨,哪里比得黑旋风那斧。他那是一对儿,俺只这一柄。”

匠人听得将信将疑,将斧拾起,敲去木柄,送炉中烧得红了,唤过徒弟下大锤,叠打几折锻实了,敲成铁条,炉中回火。王铁匠待铁条红透,下锤截出铁粒,共得十二颗。燕青见他师徒专心做事,便道一声乏,先同戴宗去估旧衣,回来再付钱取弹珠。那匠人低头应了。

燕青拉着戴宗去寻估衣铺,拣半新的绸罩衫让戴宗穿了,盖住棉道袍。又选了顶文士冠戴上。遇到个篦头师傅时,逼着戴宗修短了掩口胡须。遇到字画摊,又买了两把折扇各自拿着。如此,二人行在街头,俨然一对儿饱学宿儒,不复绿林模样。

回到铁匠院子,见王铁匠独个坐着,正拿一颗铁粒烧红了,用铁钳稳着,拿小锤修圆。一旁案子上,已有八九颗造好的珠子,青黑铁色,泛着寒光。见燕青他俩进来,匠人也不抬头,只说立时便得,让他俩坐着等。手里锤轻一下、重一下,不紧不慢的。

燕青急着回去登船进泊,为催这匠人,掏出一块碎银,约莫一两有余,搁在案子上,对匠人道:“烦请劳神快些做,俺着急赶路。”

那匠人头也不抬,没听见似的,只是一锤一锤慢慢地敲。终于他觉得够浑圆了,使铁钳把铁珠丢去淬火桶里,只听兹的响一声,腾起一道白烟。

匠人也不顾烫,把手伸到桶里一捞,抓一把珠子出来,搁到案子上,再把手去围裙上擦一擦,背过身道:“十二颗珠子都在这里,那板斧的铁都用上了。银子你收回,这就离此去吧。”顿一顿再道:“我那徒儿年幼时,黑旋风闹他学堂,跳窗摔坏了腿。花钱治伤败了家,读不成书才跟我学打铁。他认得这板斧,跑出去喊人跟你俩寻仇,走了好一阵了。如若遇到撕并起来,你们各安天命!”

戴宗、燕青闻此言吃一惊,揣起珠子赶忙离开铁铺,还未走出巷口,就见那个跛脚小徒引着一群半大孩子,持着锄、耙、棍、棒乱糟糟跑过来,口里嚷叫着“休走了闹咱学堂的同党!”

燕青哪会怕一群孩子?笑嘻嘻便迎上去,想戏耍他们一番。戴宗却拽着他回身钻条小巷,抬腿便蹿上房脊伏了身,避让他们过去。

燕青奇怪戴宗如何怕了孩子?戴宗叹息一声:“这都是那黑厮造孽,没来由闹人学堂作甚?平素里滥杀无辜,还无事生非,胡乱作孽。

想必这群孩童,都被他那番胡闹,坏了学业,毁了前程。这比伤人性命还可恨。”正是:

休欺少年郎,莫将书径伤。寒门出学子,一族翘首望。断人改命途,恶超口夺粮。无端滋事者,品行逊猪羊。

戴宗燕青二人离了县衙街,回到客栈。一行人收拾行李去至码头,雇一条带蓬客船,往石碣湖那划过去。

舟中提及铁匠铺一事,武松听得兴起,直言若是自己在场,一定抓几个小顽童,脱了他裤子,屁股上几巴掌打个红肿,教他如何尊重长辈英豪。一船人都听得好笑。

淇儿心软,平素便看不得大人们掌掴小儿,哪怕那孩子淘气得没边,她也劝导那些愤恨几欲疯癫的婆娘,要给孩儿讲道理。这厢听武松要打人屁股,便开言道:“武家叔叔又焦躁了,孩子如何能打?何况这些孩子因李逵失学,一世前途都毁了,闹一闹也是应该。里面原本能出几个博学名士,也未可知。”

燕青不忿道:“我大宋重文轻武,原就不该。谁个说不读书便不成材?朝廷里俱是博学名士,做的都是贪官污吏,只会盘剥百姓。这样的酸文假醋,少几个天下还太平些。”

武松接话道:“我朝承平已久,也不再开疆拓土。少年只思读书做官,看不起武夫军卒。哪日西疆党项人、北疆契丹人打进来,少年们靠背诵经书,便可御敌么?头要被砍掉了,官帽子往哪儿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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