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紫阙苕荛,绀宇邃深,望极绛河清浅。
霜月流天,锁穹隆光满。
水晶宫、金锁龙盘,玳瑁帘、玉钩云卷。
动深思,秋籁萧萧,比人世、倍清燕。
瑶阶回,玉签鸣,渐秘省引水,辘轳声转。
鸡人唱晓,促铜壶银箭。
拂晨光、宫柳烟微,荡瑞色、御炉香散。
从宸游,前后争趋,向金銮殿。
这首词乃是徽宗赵佶所作,词牌唤作《聒龙谣》。言汴京此时的繁华和宫禁奢靡气象。殊不知这赵宋天下已是危如累卵。古人云“天下虽安,忘战必危”,诚不我欺。
上回书说到,林冲和淇儿在樊楼巧遇高衙内,那厮霸占楼阁赌斗鸡。仇人在前,如何能放他过?林冲吩咐淇儿寻路归家。自己把手中银筷攥得咯咯作响,气运遍身,便要冲过去。
可仍是不放心,回头再看一眼淇儿,却见她慌张劲上来,还在房中乱转,哪里寻得见出门的路?更别想她找到家宅方位。
林冲一跺脚,暗叫一声:“天意,让这贼子多活几日!”他便返身拉起淇儿,七拐八拐,转到樊楼背后的巷子里,嘱咐她在此等候,自己片刻就回。
待林冲转回去时,两只斗鸡已然分出了输赢,竟是那富商的鸡胜了,高衙内输了大笔金银,气得退到人丛中,吩咐帮闲的摔桌打凳,在那里泄愤哩。离着较远,还隔着几个人乱动。
林冲手里只有一双银筷,绝难伤着他。无奈转头回去,悻悻然带淇儿,回转阅武坊家中。待淇儿问起,林冲都解释清楚了,淇儿含泪自责道:“都是小女子无用,耽搁了官人报仇大事。”
林冲捧着淇儿脸庞,正色道:“这奸贼就在东京城中,岂能飞到天上去?大仇要报,可不敢让俺淇儿犯一点儿险。”说得淇儿破涕为笑。二人重温洞房之乐,满室春色。
次日燕青回至阅武坊,听林冲说到当面错过高衙内,大呼可惜。一再对林冲赔罪道:“再不敢任性贪酒,以致误了正事。”林冲还是
与安慰淇儿一样,宽慰燕青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俺不怕那厮
逃到天上去!”此正是:
卧薪尝胆谋阖闾,箦中尸诈待魏齐。
时机一至雷霆怒,才信君子不可欺。
燕青对林冲讲出一桩急事:近日有一伙儿金国人混进东京来,到相国寺去盗宝物,打伤僧兵统领法定禅师。瓦罐寺里有与相国寺交好的,将消息传了过来。鲁智深得了讯息,已同杨志、戴宗及金翠莲、玬儿,昨日到相国寺附近住下来,准备暗中帮助僧兵,护佑宝物。瓦罐寺留下阮小七看家。
林冲闻听,便先搁下高衙内这桩事,吩咐淇儿在家安坐,不要远走。便同燕青两个步行,往州桥旁大相国寺而去。路上林冲细问燕青,究竟是何等宝物,引得金国人如此费周折。燕青笑道:“此事和哥哥颇有渊源。”
原来淇儿、玬儿姐妹俩的祖父王惟一,是仁宗朝御用医官。天圣年间奉旨以青铜铸就两尊人体针灸模型,一具放在了朝廷医官院,做习医者观摩练习之用;另一具放置在大相国寺的仁济殿,《铜人腧穴针灸图经》刊石,嵌于殿内墙壁中,一并任人参习。后人将这两具铜人皆称为“天圣铜人”。
有道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大相国寺里这尊铜人,被无数外邦人觊觎。休论契丹人、西夏人、大理人、高丽人还是倭人,都常年派人前来研习誊录,描摹铜人身上穴位。这厮们手脚都不干净,总惦念着要盗取铜人,一举绝了中华医脉。幸得铜人沉重,不易搬运。金人此次偷盗伤人,却未曾得手。
林冲叫一声“惭愧,幸而却才未被淇儿知晓详细,否则她怎肯留在家中,必是吵着要跟来。”
燕青再笑道:“杨志哥哥就是被玬儿吵闹得无奈,才许她跟着的。”
大相国寺在东京城东南处,一街之隔,便是有名的“录事巷”与“绣巷”,勾栏、妓馆亦多。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皆汇集于此地。
寺院后墙边,有一家名唤“集贤馆”的客店,原是仁宗时襄阳王赵珏开设的“招贤馆”,为着聚集江湖豪侠,私藏势力。后来被开封府尹包拯铲除。馆驿房产被私人盘下来,改名开做客店。因院落宽绰、屋宇气派,无论南北往来客商,都愿意到这里住宿、会友。
林冲、燕青二人进到集贤馆院内,见已停着七八辆马车。一眼就能认出,鲁智深、杨志他们赶来的三驾马车。这车都是在水泊里从金人那里夺来的。休说马匹、辔头,连篷盖都不曾换过。远看三辆车一模一样,华盖锦蓬,煞是扎眼。
燕青去店主人那厢打听清楚鲁智深等人住哪间客房,二人径直寻至戴宗房内,那两间都是夫妻俩住,只戴宗这屋,还能容下他俩挤一
挤。燕青再去叩门,唤鲁智深、杨志都到戴宗房里坐,商议如何入寺帮忙,护佑铜人。当下只知道有人来袭,跟法定和尚动手时,曾自称“大金武师”,有多少人手、住哪里、几时会再来,都一无所知。他几个商议半晌,也没个头绪。只好定下一事:次日都扮做香客,到相国寺里踏查。此正是:
自古攻易守最难,独狼窥羊十犬拦。
忠犬在明狼在暗,日防鹤唳夜防鼾。
次日天交五更,大相国寺的行者出寺敲打木鱼,口称“天色晴明”,循门报晓,并分头化缘。城楼上的白衣更夫,稍晚也鸣起铜钟来。诸趋朝入市之人,都闻此声音起身离床,各去忙碌生计。
集贤馆客房里,都备着“刷牙子”,以长木条制成,上面打孔栓马尾鬃毛,沾桑枝煎水熬成的膏,用来刷洗牙齿、清洁口气。林冲、杨志熟悉东京习俗,教那几人都学会使用,不至闹甚笑话。
几人行去御街上,铺店闻钟早已开业,售卖早市点心,如煎白肠、羊鹅烧、枣花米糕等,花上一二十文铜钱,便可吃饱。
还有卖“朝报”者,一笺草纸可卖十文,刊登着自大内、中书省、各地官衙打探来的时政消息,撰造之命令,妄传之事端,台谏百官之章奏等。真真假假,不一而足。读者愿信则信,不信也借此议论下饭。餐罢,几个男人拿着朝报争竞评论着,那厢金翠莲捧一葫芦凉茶熟水、玬儿捧一葫芦杨梅甜汤,喜滋滋地,闲悠悠行到大相国寺里去。
穿堂过巷,去至仁济殿上。最醒目处挂着仁宗皇帝手书匾额:“古经训诂至精,学者执封多失,传心岂如会目,著辞不若案形。”
那尊“天圣铜人”,已用铁栅栏围住,两个武僧手持杆棒在侧守着。林冲记忆中,从前这铜人任人观摩,可伸手触摸,不似现在这般如临大敌。
几个人在寺内各处闲走,也没认出哪个像金人。熙熙攘攘地,闹哄一整天,没什么收获。瓦罐寺里与相国寺相识的,进去打探一回,出来说,寺里武僧只是时刻戒备着,也不知金人何时再来搅扰。
入夜,一行人沿着州桥闲走,两旁都是卖吃食的,店、铺、摊、担齐集,大餐小吃任选。他们每个人兜一堆铜钱,这个摊子搁下几个铜钱来吃一口、那个挑子丢几个铜钱饮一盅,休论羔羊鱼鲞,哪管冷热咸甜,边吃边逛,好不惬意。此正是:
九州财帛汇京都,百货丰殷旷世无。
影落州桥人鼎沸,遍尝美馔心意足。
直到天交初更,几个人都醉饱了,才心满意足,回转集贤馆。那几个人各去房内歇息,燕青去槽后顾看车马。
此次往东京来,按杨志意思,那匹“银鬃金毛”要留在瓦罐寺,换一匹寻常驮马来,谁料拴马驾辕,那女真马认生,绝不肯同宋马同
架一辆车,对那匹驮马连踢带咬。无奈还是牵出那匹银鬃金毛来,原车配原马,这才能消停上路。
燕青正拿个扫帚去掸车篷上尘土,忽然溜过一人,在燕青身边低声说了一句女真话,口气似乎是询问什么。
这燕青真个伶俐,反应奇快,马上用汉话斥责他:“在宋境如何不说汉话?不怕露了行藏吗?你家谋克怎地如此不小心?”
那人一愣,被燕青镇住了,连忙改用汉话说道:“俺们是上京来的武士,俺带队猛安(千夫长)认出你等车马上记号,派俺来问,你等是哪路人马,来此有何公干?”
燕青头脑转得快,立刻答道:“吾等是驻扎曾头市的谋克,随俺家长官来东京与宋人商议马匹交易的事。不承想在此遇到上官,待禀告长官,少时来拜见上官。”
那人听了点点头,再道:“你回去让你家长官,备好身份勘合,等俺消息。俺猛安有事吩咐你等。”
燕青问一句:“何时、何地再与你碰头?”
那人傲然道:“在房间候着就是,你们来此的所有行止,俺们都知晓。”言罢那人就黑影里一闪,就不见了。
饶是燕青血泊里滚出来的人,也唬得一身冷汗。刚到这厢,便被金人盯上了。这一日幸亏没露出什么马脚,否则一行人能否周全,殊是难说。赶忙回转客房见林冲、戴宗,喊鲁智深、杨志过来,告诉众人知晓。
鲁智深问:“什么是身份勘合?”
林冲想起来答道:“那日从高丽妇人包裹里搜出几个蜡丸,一个有字,那便是了。”
鲁智深挠一挠头:“也不知带出来没?”看向杨志、戴宗,都摇摇头,无人留心得。
燕青道:“若没有身份勘合,咱这伙儿‘假女真’立时便要露馅。休说抓贼制敌,全身而退都难。”
几个男人商议半晌,无计可施。误打误撞,被金人认作同伙,是个绝妙的制敌机会,却败在一个蜡丸上,徒呼奈何!无奈商议:都回去房内,枕戈待旦,天亮时再做计议。
鲁智深悻悻回至房内,对金翠莲言说起此事。愤恨绝好机会,不能制敌,长吁短叹。却不料金翠莲微微一笑,回身自包裹内取出一个崭新木匣来,言道:“俺看那张‘华夷图’珍贵,没个合适的家什装着,便带过来了。却才在州桥逛街时,新买个匣子配上,恰好合适。”
鲁智深压着烦躁道:“如今缺的是那个蜡丸,里面藏着身份勘合。这图此刻不要紧。”
金翠莲瞥他一眼,不疾不徐地道:“俺能想着给图配匣子,难道
不曾想给蜡丸配盒子?”言罢又取出四个锦盒,却是大药铺售卖“半夏丸”的锦盒,药丸已经取出来另搁着,内里赫然便是那四枚女真蜡丸。金翠莲兀自絮絮地道:“俺想这蜡丸必是有用,此来便给婆婆买几丸补药,回去让她服用。空盒子正好装着这些蜡丸,带着出门也方便,不至于丢了去。”说完话抬头看时,那四颗蜡丸连同鲁智深,早都没了踪影。此正是:
休说妇人絮叨烦,出门箱中万事全。
男人粗心图轻省,临敌幸亏有金莲。
这边既然是寻到了蜡丸勘合,鲁智深几个便商议如何破敌。一番计议,按计而行。
次日一早,便有人来敲燕青房间窗棂,出门看时,昨夜那人正在庭院里等他。口称“猛安大人约你家谋克夫妇,在相国寺后院门僻静处见面,诸人不许跟着。”
若如此见面,金人要说起女真话,岂不立即败露身份?昨夜商议此事,已有对策。燕青依计回答来人道:“俺家谋克长官同两位夫人,约了去见宋人市舶司官员,不能爽约,怕误了自身的公务。今命俺拿身份勘合给猛安大人看。俺家长官已获得大宋‘四境华夷图’,南下进兵正用得着,欲献与猛安大人”。
此乃“反客为主”之计,要义在于不按金人路数行事,威逼金人:不相统属,不去拜见。再拿“华夷图”引诱,让金人遵从自己的安排。
那人迟疑一下,接过燕青递来的蜡丸,转身回去。这边鲁智深同金翠莲、玬儿上一驾马车,林冲驾着车,出集贤馆往皇城方向去。让人看起来像是出去公干,实则将女眷送去和淇儿藏一处。林冲自幼生于东京,道路熟络,穿街过巷转几遭,哪个还能跟得上他,早甩掉了盯梢的。
林冲最后将马车停在樊楼前,拴好了车,一行人进去要个楼上的包间,点几个菜,留鲁智深在此坐地吃酒,林冲引着金翠莲和玬儿,从酒楼后门出去,穿几条小巷,便到了赁下的房子,叩门喊淇儿出来,将金翠莲和玬儿送进去,也不及解释,让淇儿闭了门户,林冲急忙转回樊楼,同鲁智深一道吃了几杯酒,叫人送果子来吃饱了,便驾车赶回集贤馆。
燕青接他们进房,告知金人回信:“今夜三更,都去大相国寺仁济殿上,他等劫夺‘天圣铜人’,让吾等助拳,一并将‘华夷图’交与他们,带回上京。”
鲁智深见计谋有效,便安排燕青去瓦子巷时迁处,约齐时迁半夜都来仁济殿来。这边鲁、林、杨、戴四人,收拾器械,静待夜来厮杀。长兵刃不便携带,每人都将各自的宝刀连刀鞘在手里提着。杨志背弓带箭。戴宗背着弹弓,腰上挂好几袋弹丸。林冲背着那柄“浑天飞剑”,
手里提着自己的宝刀。“华夷图”已交给金翠莲带走,林冲将劈风刀藏进那装图的木匣里,给鲁智深背在身后。
入夜二更,四人都穿起暗色短袄,玄色绑腿,袖口都扎上牛皮护具。系条黑布巾在脖颈上,方便扯起来蒙脸。整束利落了,趁黑往大相国寺里摸去。林冲留个心眼,伏在暗处等三更鼓敲过,却先不露头,静等金人先现身。
大相国寺一班武僧举着灯笼、火把,往来巡视。法定禅师将手帕包着头,一手拄着条哨棒,大马金刀地坐在铜人铁架旁。四下一片寂静,只能听见远处街巷里巡更的梆子声,一下一下的闷响。此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