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把酒临春风,难再从容。垂杨泪看大河东。
回想当年剪拂后,遍游刀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靖康罹难血色红。
不知霜临烽烟再,赴死谁同?
《浪淘沙·叹舍离》
却说水泊七星等一众,在七潭湾黄河岸边放排逃生。刚离了河岸,却见河岸上冲下两个人,跳进河水里便往木排上游过来。随即看到河岸上追来百十来骑女真人,笑骂着朝那两个人背后放箭。还有女真人看到木排上都是宋人,便也搭箭射过来。
幸得河水流动,木排已经漂到中流,那箭矢射到木排上已经力竭,伤不得人。岸上的女真人喊叫一阵,见追赶不上,便转头回去了。
阮小七见游过来的是宋人模样,便拿手里的长篙伸过去,帮着那二人登上木排来。哪知那两人爬上木排,便爬过来抱住阮小七胳膊,口里迭声高叫:“七郎,你如何到汴京来?”
这两个满身褴褛,披散着头发,满脸污垢须髯,阮小七辨认半晌,才认出,竟是朱武、樊瑞两个,失声嚷道:“俺那爷,天上掉下你两个,俺不是在梦里吧?”
鲁智深这几人早看见女真人往排尾放箭,都擎着兵刃聚过来。此刻听到这三人搭话,都凑过来辨认。却见这二人立起身,面对众人长揖到地。朱武开言道:“今日方知大和尚恁地好算计,几位皆是高人!”
林冲听燕青讲述过朱武的行踪,知晓他和樊瑞随呼延灼入汴京。此时在汴京外重逢,也不觉得多意外。听朱武话里,有些嗔怪自己这几人诈死离开水泊众人,便过来打圆场:“甚事能逃过军师的眼?昔日没在众人面前揭破俺的计谋,大恩容后再报!”
朱武也不隐瞒:“大和尚闻钱塘潮而坐化圆寂,小可当时便不信是真的。但人各有志,小可那时闭了口。教头哥哥的风瘫,小可也知此乃计谋。但杨志兄长,能从血蛊病里挣扎得性命,却在小可意料之外,恭喜之至。”
鲁智深性子急,不耐烦叙旧,开口去问朱武:“你二人如何至此?
呼延灼性命如何?汴京城里光景如何?”连珠炮似地发问。
木排顺水而下,待漂到陈桥驿渡口,还需一日夜,足够他众人慢慢叙旧。鲁、林、杨、阮四人跟朱武、樊瑞已是数年未见,自有无数的话要讲。
原来朱武、樊瑞在饮马川别了燕青、时迁,随着呼延灼回汴京。行过了河间府,戴宗也离开了。呼延灼一行因是官军,逢州示警、过城歇马,倒是行得快。去年腊月里便进了汴京城。
朱武和樊瑞两个,自去寻店住宿。次日便闻听呼延灼被殿帅府下狱,带回的军卒皆被看押。未待他两个寻门路搭救,京里便大乱起来。先是徽宗下诏罪己,禅让帝位给太子。然后便是钦宗登基,下诏抗敌。
朱武和樊瑞两个,自衬有些能为,便以从前官诰,去军中投效,编入何灌的军中,守卫汴京西隅。
那何灌炸营丢了白马津,逃回汴京后,梁方平被斩首,何灌罚去守城。初十二那夜,何灌引两千余士卒,用绳索放人下城,去偷袭女真人。女真人发觉后,何灌这一伙背城墙而战,三日夜后阵破而败。朱武和樊瑞二人便在其内。眼见着何灌中伤而亡,他二人杀透重围,逃到乡野丛林中匿身。
半个多月里,二人扮作流民,靠乞讨偷盗续命,行到此间,希冀寻船渡河。正遇到女真人谋克“打草谷”,被追杀跳到河水里。哪知竟遇到鲁智深这一伙儿。
朱武讲述至此,更是笃信自己“天命在身”,才得逢凶化吉。说得樊瑞连连称是。有诗为证:
天命从来无人见,哪有片纸落凡间?
行事全凭胸中愿,玄语笃信终不偏!
木排漂到陈桥渡口,阮小七见摆脱了女真人追杀,便禀过鲁智深,招呼那几个会使船的,落了风帆,篙橹齐下,靠上南岸河滩。众人牵马上岸。
樊瑞寻个高处站着,眺望河对岸的陈桥驿,灰蒙蒙的一片。
朱武知他心思,劝一句道:“过去数年了,宋江那厮都死了,此事忘却了便罢。”
鲁智深等见他二人如此对话,略一思忖,便记起宣和四年水泊归降朝廷,起兵征辽时,宋江在陈桥驿斩杀一名军校。那却是项充管的牌手,是樊瑞从芒砀山带出来的兄弟。可知樊瑞再过陈桥驿,心下念起冤死的手足,该是何等滋味。
众人都上马,借陆路往二龙山去。不免饥餐渴饮、晓行夜宿。女真人去攻汴京城,大宋境内人皆惶惑。此间离得远了,民间生计如常,只是粮米贵了许多,街路上也行人稀少。
鲁智深一行身边还不乏银两使用,吃食马料还应付得到。七八日
以后,一行已回到青州二龙山歇马。
鲁智深从二龙山带了近三百人去汴京杀敌,如今只回来了不到二十个人。一时举寨戴孝,哭声震天。有爷哭儿子的、弟哭兄长的、妇孺来哭当家人的。凄凄惨惨,连山风都带了苦涩味道。自重建二龙山起,也打了几仗,哪曾有如此大的折损?
阮母年纪高,是个经过事的人。见七兄弟一个不少地回来了,已经觉得十分侥幸了,口里不住地诵佛。郑秀儿陪在阮母身边,也口中默念些什么。这一段日子,她跟阮母寸步不离,举止间娴静了许多。
整个山寨,只有鲁琴兰、林贞兰、杨锦兰这三个女童,还有些活泼之气。虽然金翠莲、淇儿、玬儿那三个母亲不住地劝慰着“叔叔伯伯们不开心,乖乖休要淘气”,她们六七岁的年纪,如何忍得住拘束?见鲁智深那几个年纪大的,都一脸肃穆,这三个丫头便缠上了燕青,拉着他去后山“看稀奇”。燕青拗不过,只好跟着。玬儿不放心,也便跟着去。
待转到后山来,琴兰便将手伸到口里,打个响亮的呼哨。没一会儿工夫,忽听一声,仿佛成年男人在“傲、傲”地喊,声震四野。随即从林间雪地里转出一只金钱豹那样的猛兽来。一身长毛,灰白而间杂浅棕色,黑尾粗短。看见琴兰这三个丫头,这猛兽却不发怒,摇头摆尾跑过来,拿头去蹭她三个的腿,痒得小丫头们嘻嘻地笑。
燕青生在大名府,认得这猛兽乃是“猞猁”。大名城郊外,雪后
偶尔可见其踪迹。今见这只“大猫”跟三个女孩儿玩得如此亲密,也
觉极是难得。琴兰对燕青一脸傲娇:“它名字叫‘小乖’,也是女孩,
便是那一年我在酸枣门菜园那里捡来的,如今都长这么大了,多神气!”一旁贞兰、锦兰也抢着说:“它跟我们最好,这山上每个好玩的地方,
都是它陪我们去。遇到狼和野猪,都是它替我们赶跑的。”
琴兰嘟起了嘴:“最近它有些不听话了,也不吃喂的东西,偏要自己去抓兔子吃,害得这山上兔子都看不见了!”此正是:
总角之年该进学,女童还应练静气。
三姝惜困绿林中,二龙山间逐猞猁。
燕青看一看玬儿,两个皆默默无语。安抚几下孩儿们,便都回转山寨里。猞猁“小乖”看着他们走,并不跟着,转身窜进密林里去了。
二龙山宝珠寺神殿上,鲁智深居中坐了,朱武、樊瑞坐上手客位,林冲、杨志坐在下手主位上陪着。几个人正在叙话,见燕青、带三个孩儿过来,鲁智深让孩儿们给朱武、樊瑞见过礼,领着下去,燕青自去杨志身旁落座。
日前山下传来消息,汴京城那边,女真人已解了围困,诈得许多金银财货,已渡河北归了。各地的勤王之师都在返回。西军老种经略主张追击女真人,被钦宗小皇帝呵斥,愤然领兵去救山西,胜负未知。
朱武对鲁智深道:“此番女真人解围而去,已尽知吾中原虚实。待上秋马肥之时,番兵必然再来搅扰。自此三晋、燕赵、齐鲁之地,再无宁日矣。”
鲁智深一拳砸到面前桌案上,震得案上杂物都跳起来:“号称八十万禁军,却拿不下五六万番兵偏师。既已调来西军,哪容得女真人归去?便在黄边就杀尽了他!”
林冲劝慰道:“禁军早就糜烂,哪里上得阵去?”
鲁智深怪眼一瞪:“你不就是禁军教头吗?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弟子,上阵只会夹着屁股逃命!”怼得林冲直咽唾沫。
朱武捻须笑着道:“休胡乱攀扯林冲哥哥,那西军老种经略,不是也奈何不了番兵?”
鲁智深最听不得有人贬损老种经略,瞪着眼看朱武,口里却无言语反驳他,气得涨红了面皮。
林冲再开言对朱武道:“这二龙山如今得遇军师和法师到来,直似昔年梁山上有军师吴用和法师公孙胜一般。便请二位贤弟来坐这第二、第三把交椅。鲁兄和二位又是鼎分三足,吾山寨必定兴旺。”
朱武忙跳起身道:“教头哥哥休恁地说,今时不同往日。眼见得赵家朝廷已不济事了,吾等占得此山,却反哪个?待女真人杀过来,所有宋人,一体为奴。这小小二龙山,躲得过女真坐朝否?”
樊瑞也接言道:“昔日有赵家人坐朝,吾等都是犯了罪孽,不得已啸聚山林的。今日已是敌国杀来,宋人休论在朝在野,哪管大儒乞丐,都须跟番兵拼了这条性命。再无落草的理由了。”
林冲见二人如此说,便拱手一揖道:“是俺想得偏了,却不知两位此后如何打算?”
朱武道:“某夜观天象,见毛头星现于东北方,旺壬癸真人。此星现,主有刀兵丧国之危。长江以北,事已不济。吾二人欲南去家乡定远,听天命,行天道。”
鲁、林、杨三个听得愣愣怔怔的,不解朱武言中之意。
末座的燕青却开口道:“小乙有一言,哥哥们看使得不。”
鲁、林、杨那三个都转头来看燕青,听他不疾不徐,说出一番道理:“小乙自幼听人讲古,北地番人乱俺汉家中华,已数遭矣。今一月之间,小乙亲历数场大战,这官军定不济事。哥哥们都已有了家眷,几个孩儿也都到了开蒙的时候。留在这二龙山,对女眷、孩童不利。故小乙思忖,三位哥哥和阮家哥哥,可带着家眷去至杭州,跟武松哥哥做一处过活,给咱的高堂和妇孺们一条活路。”
鲁智深道:“这二龙山,难道便弃了不成?”燕青道:“小乙孑然一身,且生在大名府,长在河北、山东,故土难舍。此间便交与小乙守着,定跟番兵见个高低。”鲁、林、杨三人听燕青如此说,心下
颇为踌躇:一番征战,都眼见着妇孺流离,道死街埋的惨状,心里如何舍得金翠莲、淇儿、玬儿和那三个女童,也遭此厄运?真要离去,又压不住胸中豪气,仍想跟女真人一决雌雄。夜来,三人都跟家眷谈及此事,各有一番为难。
燕青去寻阮小七,当着阮母和郑秀儿的面,谈及南去避祸的话题。未待阮小七开言,那边阮母先怒道:“老婆子早活够本了,怕什么女真人?俺死后必得葬在石碣村,绝不会南去!”
郑秀儿也道:“千万里之遥,要俺做个孤魂野鬼不成?婆母在哪儿,俺就在哪儿!”
阮小七对燕青笑一笑:“先人坟茔都在石碣村,俺两个哥哥的骨骸也背回来了。岂肯远离?”有诗为证:
故人守故土,故乡埋故人。祖宗拓此地,蓝缕筚路魂。
迁居保血脉,新疆有新春。去留皆无妨,胸中存此根。
踌躇数日,终于议定:鲁智深、林冲、杨志三家人登程上路,同朱武、樊瑞一路,去至杭州。朱武、樊瑞自杭州再沿江而上往定远去;阮小七夫妇携母回石碣村里住,侍奉阮母天年;二龙山由燕青、戴宗、时迁三人守着,给众人留这最后一片容身之地。
三月初三那日乃是上巳节,宝珠寺殿上摆了宴席。《论语》中所记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何等快乐?《兰亭序》中,诸高官贵胄于此时“曲水流觞”“诗赋唱和”,何等雅致?可如今山河破碎,次日便要分别,满座都是凄然脸色。
只有三个女童儿,闻听要往江南杭州去玩,乐得忘情,各个坐不住席,只在大殿上追逐嬉戏。那笑声刺得大人们心里滴血。未待丧门彪将菜肴张罗摆齐,能喝酒的便都醉了。
次日众人先送阮小七跟阮母、郑秀儿三口儿上路,两个亲厚的喽啰跟着,栓一辆马车拉着众人送的杂物下山去。阮小七将那一对镔铁戒刀和那匹“转山飞”宝马都留在山寨里,叮嘱燕青给保管好,日后还要大用。只拈了条朴刀下山离去。
金翠莲、王淇、王玬这几个媳妇,前夜便陪着阮母和郑秀儿叙了一夜的话。如今见阮母的车转过山坳看不见了,都禁不住哭出声来。三个女童都哭得撕心裂肺,嚷叫着“不让奶奶走!”连这么小的孩童都知道,此刻一别,再无相见之日。有诗为证:
知音世所稀,当路闻箜篌。一曲肠一断,好去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