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胤禛在最近还特别眷恋皇后,不是把她请到东暖阁来闲谈,便是自己挣扎着到皇后那里来盘桓一个下午。皇后寝宫右侧,是一座水榭,曲槛回廊,后临广池,池中种满了荷花,正值盛开,胤禛每一来,总喜欢在那里凭栏而坐,观玩着摇曳生姿的红白荷花,与皇后谈着往事。
往事十年,在胤禛真是不堪回首!即位之初,正是弱冠之年,身体极甚壮硕,那会想到有今日这样的衰颓?自己想想,这十年中,内外交迫,应付糜烂的大局,心力交瘁,诚然是致疾之由,但纵情声色,任性而为,自己不知爱惜,真是追悔莫及。
当然,这份悔意,他是决不肯说出来的。而眷恋皇后却正是忏悔的表示。不过皇后忠厚老实,看不出他的意思。
胤禛虚弱得厉害,多说话觉得累。但是,他总觉得有着说不尽的话,要告诉皇后,他自己也已明白,这时不多说几句,便再无机会可说了。
为了不愿惹得皇后伤心,他避免用那种郑重嘱咐后事语气,有许多极要紧的话,都是在想到那里,说到那里的闲谈方式中透露的。好在皇后极信
服胤禛,他的每一句话,她都紧记在心里,胤禛不愁她会把那些要紧的话忽略过去。
有一次谈起大臣的人品,胤禛提到先朝的理学名臣,把康熙朝汤斌、张伯行的行谊,告诉了皇后,这两个人是河南人,于是又谈到此刻在河北办
团练、讲理学的李棠阶,胤禛说他是品学端方,堪托重任的真道学。也谈到驻防河南的蒙古旗人倭仁,曾经当过果亲王的师傅,此刻在做奉天府尹,也是
个老成端谨的醇儒。
皇后把李棠阶和倭仁这两个名字,在心里记住了。有一次谈到隆科多,皇后把她从熹贵妃和宫里对隆科多的怨言,很婉转地告诉了胤禛,意思是希望胤禛裁抑隆科多的权力。
“我也知道有很多人对隆科多不满。”胤禛极平静地说,“什么叫任劳任怨?这就是任怨!如果不是他事事替我挡在前面,我的麻烦可多呢!”
“我也知道他替皇上分了许多劳。可是,”皇后正色说道,“凡事也不能不讲体制,我看他,是有点儿桀骜不驯。”
“那也不可一概而论。譬如说,对你,”胤禛停了一下又说,“我知道他是挺尊敬你的。你可以放心。”
“我不是什么不放心!”皇后急忙辩白,“有皇上在,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胤禛报以苦笑,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若是我不在了呢?皇后默喻其意,深悔失言。原可以深入地谈一谈胤禛身后的大政,至少对于恭王的出处,
不妨探一探胤禛的口气,经此小小的顿挫,机会失去了,而且以后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第二天,七月十二是皇后的生日。事先,皇后以时世不好为理由,一再向胤禛要求,蠲免了应有礼节,但胤禛也很坚决,说这是她逃难在外的第
一个生日,一定要热闹一下,留作纪念。胤禛喜欢热闹是真的,如果有方法
可以让他开心,她决不会反对,所以她终于还是顺从了胤禛的意思。那一天一早,王公大臣身穿蟒袍补褂,到皇后寝宫门外,恭祝千秋。
在圆明园的少数福晋命妇,则按品大妆,进宫向皇后朝贺。中午在澹泊敬诚殿赐宴开戏,胤禛亲临向皇后致贺,兴致和精神都似乎很好。
戏是胤禛亲自点的,都是些劝善惩淫,因果报应的故事,最为皇后所喜爱。但刚看完一出,胤禛说“吵得慌,坐不住”,随即起驾回宫了。
这就象六月初九胤禛万寿那一天的情形,花团锦簇的一席盛会,只因为他一个人的不豫而黯然失色了。为了维持体制,皇后不能不很镇静地坐在
那里,而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异常不安,胤禛最喜听戏,入座以后,不耐久坐,这在她记忆中还是第一次。
胤禛反常了!只怕他的病会有剧变。于是,敬事房首领太监陈胜文,奉了懿旨去打听消息。他到东暖阁时,
御医正在请脉从六月初九以来,徐大业和李德立,不分昼夜,轮班照料,所以一传就到。陈胜文不敢进屋,只在窗外张望着。胤禛躺在床上,身上盖
一条黄罗团龙夹被,平平地,下似无物。
床前跪着诊脉的李德立,不远之处站着御前大臣隆科多和允禧,屋子里除了胤禛喘气的声音以外,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终于李德立磕了
个头,照例说一句:“皇上万安!”
胤禛闭上了眼睛,是厌闻这句话的神气。李德立退了出来,隆科多在后面跟着,一离开胤禛的视线,他们的脸色
都阴沉得可怕,两个人都似没有看见陈胜文,一直向外走去,走到侧面太监休息的屋子去开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