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妈呢?”惊慌的小兽浑然不知自己刚刚避过了死劫,只是呆板地东张西望,他乖乖地跪坐在下首,却不敢大幅度扭头东张西望,连上半身都是乖乖坐好的样范。
“她死了!”老狼发出嘶哑的叫唤,这让阿提拉无端想到那天被杀死的那口猪,别的部落为了交好而上供来的,草原上一向是这样,小的部落向大点的部落进贡,乌骨都汗六十年的人生中,有将近一半的时候在统领一万个小伙子、一万个四处带着家眷流窜的强盗。
强盗...阿提拉以为妈妈真的死了,毕竟一个“车前奴隶”的民族,哪怕是一个小部落族长的女儿,嫁过来也会没有地位。连本族的女奴有时都能看菜下碟、爱答不理。
“妈妈她...”年幼的小兽还未把话说完整,眼泪就扑簌簌地往下流,孩子往往控制不住泪腺,却平白叫老狼看了心烦。
“不许哭!”吼完的老狼又要咳嗽,嘹亮的咳嗽声中还伴随着恶臭的浓痰,以富有节奏的韵律演奏出来,吐在外边进贡的陶瓷痰盂里,这个时候,身边侍寝的柏柏尔女人的话又开始尖酸:
“外头刚刚打了败仗,损失了一多半人手。您这个时候应该骑着马到外头溜达一圈,安抚那些打了败仗的小伙子的心。”
只有在漂洋过海的几万柏柏尔人把大家打败的时候,这个会写字的女奴隶才显得有话语权。乌骨都汗没有反驳,只是躺在毡被里,闷沉沉地吼了一声:“出去!”
阿提拉被吓得打了一个寒噤,他害怕别人吼他,不正常地大声说话,但他不敢表示反对,因为乌骨都汗的号令是唯一的,当这个老头子能骑劣马、带着大家东西劫掠的时候,几个叔叔都不敢大放厥词。
阿提拉是三个儿子中的次子,将来不会分到一个伴当、没有一块草场是属于他的。
他默默地走出去,小小年纪,显得垂头丧气。
“嘿!往哪儿去?”一个脸上带着深深刀疤的汉子拿住了小小孩子的肩膀,阿提拉蓦然抬头,一个认生的三岁孩子仿佛意识到这位是族内的“亲人”。
“我是你六叔!这么大个人了,不会连我都不认识吧?!啊?”又是尖利的质问,阿提拉还看到这人全身上下无一点伤口。昨夜可是一场大败。
“Casimir!”他不悦地喊着阿提拉母系带来的名字。阿提拉听着身后的咆哮,捂着耳朵跑开。
他确实不认识六叔,父亲的六个兄弟,不知道昨晚一场大败后还剩下几个。孩子许多事都不懂,但不妨碍他从别人的议论中听到某些坏话:“凡是昨晚没有伤疤就撤下来的汉子铁定是替死鬼!”
他不承认自己胆小,也讨厌胆小鬼。
“嘿!不中用的傻子!累赘!”六叔呸了一口,对着门口的侍卫孟根一瞪眼:“我进去不要通传吧!啊?”
他看见拄着刀的孟根低眉顺目,大方地摆出邀请的手势,却还是扯着嗓子往里喊:
“小杂种究竟还是傻子,老大儿也是蠢的,还有一个在襁褓里,这汗位究竟还要..”
他斜眼乜了下帐子门口的孟根,原来守卫汗帐的应该是四个人,只是昨晚败得过惨,棕皮的柏柏尔人晚上更是看不见,结果连乌骨都汗周围的人都受了伤害。这人想到这儿,脸上笑容更欢实。
“胡都古!你在帐子门口嚼马尿那!还不滚进来!”帐子里头传来闷沉的声音,不复以往的神完气足,但这胡都古就似耗子见了猫,赶忙把腰间没有别好的腰刀一丢,四足并用地爬到帐子里去。
孩子看了这混账模样,也不禁要笑,他憋了好一会儿,才没有因胡都古的滑稽模样笑出声来,但回头就被另一个人揪住了耳朵。
那人狠狠地提着他的耳朵,刀子已经来到他脸侧,而看到的部落战士没有一个敢站出来喝止,谁都知道:可汗家的老五尸末螣离末发起脾气来一点不长眼,对自己人可是一等一的狠。
果然,惊怕的孩子慢慢转脸,就看到了一张阴沉的面目,头发像云棉一样松弛,浓重的眉毛构成了那臭鼬般阴沉沉眼睛的绒帘,许久不曾搭理的胡须散乱地下垂到兇口,他时常俯视别人,高大的身材叫别人只能看得到眼白。
阿提拉本能地感觉害怕,忽略掉对方故意放在他面前比划的刀子,这也是一头咬死家犬和羊圈里一切羊羔的豺狼。他俯视众生的目光空洞无神,阿提拉没有在那双眼白远大于瞳睛的沉沉雾霭中看到自己。
“小杂种,干什么去?!”它真的像野外那头狼一样,见到任何人都低吼。阿提拉相信他是不怕汗王的,因为狂犬会本能地撕咬身边的一切,哪怕是死,它也要吃到肉才肯罢休。
数个夜里巡逻的卫士已经注意到这儿,这可是王帐门口十来步远的位置。但出奇的,那些打着火把佩戴腰刀手持短矛的汉子没有一个敢来阻止。反倒是面前这位叔叔旁若无人地环视一圈,一手拿着短刀,一手按住仅仅到他膝盖的孩子的肩,不叫他乱动,以一个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嗓门高喊:
“诺曼森林里蛮子抱来的野种!有什么资格得到长生天的恩泽?小崽子的死鬼后娘是个罗马人的奴隶,老子多看他一眼,都是这眼活该挖掉!”他用凉凉的刀身横拍孩子的脸,又发力对他后背踹了一脚,这是块不会叫他磨破皮叫他脚疼的石头,越踢越有劲头。
“老东西还不出来?你抱养的小崽子要被老子活生生踢死了!!啊?!还不出来?!”
这个直愣愣的阴狠的东西甚至带了一小队人,在破败的王帐前三两对峙。
“老五!你又在试着对自家兄弟磨刀了是吗?!”当锈蚀的铁刀在羊皮带上划出粗糙的声响后,帐篷里穿出老人嘶哑的低吼:
“我还没死呢!你就这样闹,我要是死了,你这头专吃家人的恶狼还会成个什么模样?!小欧斯瓦德,你进来,至于你,我的好弟弟,贵霜女人生下的维玛,给我好好地趴着!哪怕我死了,阿瓦尔人也轮不到一条噬主的疯犬来领导!”
在阿提拉进入王帐之前,他听到了一头恶狼发出驴子那样气哼哼的声音,哪怕是个三岁孩子,也知道这件事不算完,这头令自家人畏惧的凶狼一定会再来咬他。不仅是他,阿瓦尔部落的几千牧民,都拿这条疯狗无可奈何,谁叫这个人敢玩命,谁叫这条狗是汗王的胞弟。而这头疯狗,曾经在立业之初立下汗马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