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她是聪明还是愚笨,这些手握数万人生死的人总能决定她未来的生活优劣,这个流浪许久的女人算得明白。
“说的不错。”可卢浑王轻轻鼓掌,“我听说融入百家之长的拉丁人在几十年前就把一年的节庆娱乐日增加到180天,一年之中有一半时间都在休憩、狂欢、滥饮,这样的名声能传到我们这里,至少证明某些传闻未必不实。”
他转了转眼,忽然定睛看向在马背上熟睡的小小身影,那个孩子已经脱离了蕞音的怀抱,理由是真正的母亲还是更为关乎自家的孩子,而不是作为后娘,好好疼爱一个从来不哭不闹的别家孩子。
哪怕能否抚养这个孩子,将与自己未来一段生活息息相关。
这个聪明的、读过书的女人还是在细节上犯了错误,看着她对自己怀里的婴儿、对着婴儿面部被刀喇出的血印子又亲又疼的模样,足可浑王不动声色地呼唤着假寐的孩子:
“那么,长生天所钟爱的世子,我们的小阿提拉是否学到过关于你舅舅族裔的知识,三年前,我们的左谷蠡王将你送去东阿瓦尔部落的时候,没有一日不曾盼望你学成归来。我们相信,手握凝血、一出生就带来昏暗天幕的孩子就是长生天赐予我们的伟大使者..你不想醒来,看看你的舅舅和你的三叔吗?”
当他声音不高的这段话说出来的时候,两个万人长用惊讶的目光看着这位长官,孩子不懂成年人的伎俩,因此有些看起来可笑的手段用于对付未必能说清楚话的孩子的时候,就显得隐秘而阴毒。
足可浑王一边认可某人“长生天所带来的礼物”这类赞誉,一边又笼统地将他和阿瓦尔人归类到一起,加上某个“叔叔”“舅舅”的称谓,不但质疑了孩子的出身,还在隐秘地向众人贬损:这是个未必知其父母的杂种,他可以不是乌骨都汗亲生的,那么是否有可能也不是左谷蠡王的孩子,否则,有什么必要在出生不久就送到千里之外的阿瓦尔人中的一个中等部落?
当至少一百双眼睛都集中在趴在马背上装睡的孩子的身上的时候,醒来的阿提拉确实有如芒在背的刺痛感。当一个孩子在无遮无拦下蓦然成为众人目光审视中心的时候,难免会为某种如同实质的侵略欲望所吓退,但小小的阿提拉更知道他不能在这个时候瑟缩。
就像几天前奶娘死的时候一样,如果他没有拼尽全力刺出那柄匕首,他已然成为柏柏尔人的俘虏。虽然部落时代大多数游牧民族绝无可能贸然杀害一个可能被培养为自家战士的孩子,但不懂外界险恶的三岁孩子还是本能地守护自己最后的一切,包括那不存在的尊严。
他迎着所有人审视的目光,慢慢地站起来,尽量不去看那一双双包含他所不能理解的感情色彩的眼睛,他听到了后半截所有心对话,除了人物关系,他不明白大人的世界里那些复杂的弯弯绕绕,唯一值得庆幸的或许只有丛林里的蛮族似乎不再是他们的敌人了,大家不需要再打打杀杀,不需要马背上的汉子再去流血了。
“我..”他愣了愣,在许许多多双眼睛的探视中显得无比紧张,蕞音老师并没有教过他这些,因为一个三岁的孩子光是试着掌握两门外门语言就已经竭尽全力,但浑浑蒙蒙头脑之中似乎还存在着其他平时被隐藏的部分,每当他紧张到手足无措的时候,那份源自血脉的愤懑感和耻感似乎代替了他原本的声音。
“我没有见过日耳曼人。”预料之中的回答,但实话实说的孩子脱离了蕞音的搀扶,发育不良的小小身子还没有马腿高,在阳光下撒出一朵阴翳的云。
没有人注意到,他微微低垂的脸上盖满了像是雷雨之前的深灰色天幕,那片天空遮盖了这个黑发偏白的孩子脸上任何一片血色,这个出生伊始就敢吞吃生肉的、按老萨满卜筮乩算要毁灭这片天与地的“长生天使者”的双眼被一片漆黑盖满,扩张的瞳孔挡住了每一丝眼白,他几乎在众人的“逼迫”和“要求”下说出那些不该是他这个年纪的阅历和见识能得到的讯息:
“你们忘了....还有曾经徘徊在长垣内外,被奴役的印格斡尼人。条顿人死绝了,萨克森人被流放得好远,弗里斯人和盎格鲁人是海边打鱼的人,还有曾经与迦太基是盟友的佩夫金人,它们被残忍消灭,长生天所照耀的地方,处处是他们的骨骸。”
没有人知道一个三岁的孩子是如何掌握哥特语是如何做到记住许多生僻拗口的词汇并流畅表达出来的,只不过在可卢浑王稍稍难看的脸色中,有不少非亲卫的内圈族人对这位世子击盾行礼,发出战吼一般的咆哮声,他们庆贺长生天将又一个“生而知之”的贤明领袖降生到匈人的部落里。
在阿提拉恍然未觉中,他已经多了上百个拥趸,那些拿着短矛捶打盾牌的战士们已经用行动告诉他,和哥特人多有来往的匈人基本都能听懂部分哥特语,他们为一个孩子的见识和侃侃而谈的气度所折服,两个万人长也跟着轻轻地泛起笑意。
同样能听懂日耳曼哥特语的林地蛮族军事长官亨利来到孩子身前,将其一把举起,像是神话时代的巨人一族迎接新生的胎儿,孩子身上最宽的地方也只有他手臂那么粗,但这个心细的汉子在将他举高高的同时用自己压低的嗓音轻轻补充:
“其实还有我们图林根人,或者按照同根哥特人的发音,叫我们伦巴德人。我们与他们唯一的区别只是,他们在四百年以前就慢慢走出了林子,而我们固守所谓传统,故步自封,好在,我找到了另一个可以托付希望的人。”
满脸大胡子的亨利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将他端正地按在匈人耐力较强的矮种马背上,弯腰低头,小声在他耳边嘱咐:
“那个足可浑氏不是善类,我看到他眼珠以蛤蟆的频率转来转去,这样的崽子心里随时有一千一万个算计,不但你要防备他,回去还要告诉你真正的父兄,叫他们一齐防备他。”
其实阿提拉一点也没听懂,当他被举起来的时候,当高大身材的亨利杵在他前面充当了盾牌而外围的百十号匈人由冷漠转为崇敬的时候,他就已经恢复了原样。他完全无法理会亨利话中的意思,但他只能老实地点头,表示他听到了,表示他会按照吩咐去执行。
其实对这样的大个子,阿提拉心里天然有一种畏惧,他们说的话,孩子都下意识点头,更何况不发怒嗓门不大时候的亨利愈发和蔼可亲。
而同乘一马的蕞音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再看看今天出格表现的阿提拉,也换了一副低声下气的姿态:“今后我们母子,也要蒙你恩宠了。”
亨利转身与小小的阿提拉告别:“舅舅向你承诺,只要你还活着,图林根人就是你们南下的最好外援!好好活下去吧,你的叔叔也会出现在支援你的战场上。”
他拍着那个乌骨都汗曾经三弟的肩,带着一队离群的将脸涂的花花绿绿的丛林蛮子,自来时返回了。
阿提拉仿佛有一种错觉,人与人之间的关爱回护,仿佛都要借着那藕断丝连的血脉,没有了这份理由,便不能在这般好好说话,做一个表面的朋友了。舅舅在众人之前对自己这样说话,那么私下里呢?私下里,会不会和阿瓦尔部落那群豺狗一样不讲理,一样可怕?
他一路上,小小脑袋瓜都想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