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满不儿罕合勒敦是在阿杜海尔的希腊式小木屋里再次见到阿提拉的,孩子不但没能如愿见到他的父亲,反倒在闯入大帐之前就被巡狩的哨兵给扣住,这些身着锦甲的卫士得到了左谷蠡王的命令:
把孩子拖出去,用最细的赶牛的鞭子重打五十,作为对狩猎归来集会迟到的惩戒。
而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孩子在离大帐整整一百步的地方被拦下来,既没有见到阿爸,也没有见到阿妈,那些锦甲的军士用鞭子告诉了他何为亲情的疼爱。
阿杜海尔用草药涂抹在阿提拉被打的肿烂的屁股上,摇头叹息,却一言不发,老人和妻子慢慢地围绕一个中心踱步,无法开口。
“世...子?”不儿罕合勒敦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而默默忍受伤痛的孩子不哭也不闹,只是目光散漫地盯着不远处女奴手中的木纺织架,空洞而迷茫。
大约没有人来解释,孩子永远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此刻即便解释了那些复杂的利益纠葛,眼前看似懂事的孩子也未必能明白大人们的做法。
其实无非是牺牲最该牺牲最不会产生抱怨而反噬度最小的那一个,牺牲最弱的那一个,换来整体的平稳。这就是阿杜海尔总是叹息的缘故,他已经老了,六十六岁的年纪是曾经元老院巅峰的黄金年龄,但对于一个曾经担任民间管理官的民选希腊裔罗马公民而言,早是该隐退的年纪了。
因此那边的柏柏尔女人蕞音不明白的地方,他可以想的明白。
“啊,不尔罕,世子大概要休息静养一段日子。”部落里的萨满总要给一点面子,但阿杜海尔不希望有些人以探病为名,试探一个孩子的内心所想。而萨满,总让人想到是如今左谷蠡王的亲信。
‘拒绝了见面,又让中间一个捎信的来传达迟到的爱,这就是冷酷的大王啊,他的孩子已经够多了,不需要一个可能添麻烦的累赘。而这个孩子从一出生,就被其父扣上了种种神一样的光环,后来他如果不能与这预言相称,那就证明着大王的失败,证明青白赤黑四王之中的左谷蠡王没有资格竞争单于之位!’
一时间,阿杜海尔的心兇被这样的悲愤填满,因为不需要支付任何代价,英明果断的王者将不能快快长大的孩子推到台前,如今阿提拉要扮演的是一个神秘的“长生天使者”,而不是一个渴求爱的普通孩子。
“我就是来看看世子。”不儿罕合勒敦反倒因为阿杜海尔的严肃而有点手足无措,两人的地位不一定相当,会教大家种粮食的阿杜海尔多次受到大王的鼓励,而他自己不过是个可以替代的萨满..族里的萨满,可是有十多位呢。
“可是..可是右谷蠡王那边来人了,据说也想见见这个‘长生天’的孩子。”迎着老人愤怒的目光,萨满把让人头皮发麻的话接下去,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儿也不合适,就好像今天打猎猎到一头奇兽,那边部落听说了,也要过来一同观瞻。
没有人在意一个孩子的想法。
“我那儿有不错的药剂,从南边小亚细亚那儿带来的,福波斯是那儿的医者之神。”眼看谈话陷入僵局,不儿罕合勒敦只好摆弄他那张丑脸,挤出一张比目鱼也似的笑容。
阿杜海尔看着他,点点头。
这是个纯粹来交朋友的萨满吧,这样的中年人有许多,那些选不上的萨满只负责下人的活计,添柴烧火、购置松明,等到自己熬出头来,已经变成面前这位不儿罕合勒敦般油腻的中年人。再把那些欺辱下一辈的陋习,代代传递下去。
因为哪怕是大萨满的位置,也向来不会终身继承,或是大王一个不舒心,或是长生天给了匈人难以熬过的冬季酷暑,都会带走一位大萨满的生命。人们肢解他祭天,祈求神明的宽恕。
因此阿杜海尔看着这个油腻腻的鲶鱼带着一箩筐的草药,用一个细心的奶娘照顾孩子的方式,来为阿提拉换药。
“为什么?”看到受累的孩子再次沉沉睡去,阿杜海尔看着这人忙碌的背影,忍不住问了一句。
“没有为什么,”不笑的不儿罕合勒敦说话声音低沉沙哑,“我就是觉得,一个没有獠牙的幼虎看着比那些龇牙的狼犬更顺眼些。”
这貌似不该是一个萨满该说的话。
“你须记得,你我在部落里都不是不可替代的人物。”阿杜海尔用眼神示意年迈的妻子带着纺织的女奴去另一边,养蚕缫丝的手艺,由一位波斯女人主持,那位小麦色头发的女人已经打眼望过来,老人赶忙用一句低声警示岔开话题。
他们这些理论上还未跻身贵人之列的仆人所说的有些太多了。
“其实右谷蠡王本人虽然没来,他的女儿们却到了。”忙着熬药的不儿罕合勒敦总是唧唧歪歪地说许多看似不相干的话。
蕞音心里一动,她以如今世子奶娘的身份在阿杜海尔屏退左右的时候依旧在这儿赖着不走,就是为了在新的地方听到某些有关贵人的隐秘消息。
知道密辛的人或许会死得很快,但什么都不懂却一头撞进狼窝的小绵羊迟早是横死的下场,敢于冒险的聪明人选择了前者,她不甘心只做一个奶娘,更不愿意叫她还在襁褓里的亲生孩子被哪个不长眼的扔到荒野里喂狼。
“柏柏尔来的蕞音有些微浅见。”她在最不合适的时候说出了可能彰显自己愚蠢的话:“你们匈人如今不可能做到真正团结,眼下欧斯瓦尔德唯一的出路是找到认可他的日耳曼人,从密林里借一块无人深耕的土地,待到他羽翼丰满,那时候回来,就不会有人再将他当成没资格进帐的孩子了。”
她的声音有些尖锐,在烈日炎炎的下午,犹如一块通红的铁条,烙着了孩子还未愈合的伤口,那些荆棘交合的血迹还未干涸的疤痕处传来阵阵疼痛,疼得阿提拉从噩梦之中惊醒,他反手从袖子中间握住了小刀,一睁眼,却不知道该挥向谁。
一只冰凉冰凉的手,在冬日里悄悄抓住他的手腕,与之一同的还有一阵的清脆的珠翠之雨,那是精心打磨的玉石在湿滑的苔石上滴落的泪珠,阿提拉看到淡青色的裙子从耳边划过,看到暗褐色的半块玉璧扎着红绳,在对方腰间摇曳。
“为什么要耍刀子呢?这么小的孩子,凶器不适合你。”那只手,从温柔中爆发出力量,轻而易举地从不坚定的人手中夺过了武器,还顺便顺走了他缝在衣服内侧的刀鞘,拽了一个藕断丝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