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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尸居余气

“你觉得你站错了队,因此感到后悔?你觉得这个孩子还是太小了,没有势力又脆弱,除了那些笼罩在头顶上的重重光环...但那是我们加上去的,没有了我们的承认最小的世子就什么都不是。不是守灶之主也不是长生天的使者..就是个需要奶水喂养长大的、一点不够凶的绵羊。”

当那四不像的罗马饮品被老人俯仰之间慢慢饮尽的时候,不儿罕合勒敦仿佛看到了一股气,这气像他年幼时节为了学习萨满仪式为了过上为部落占卜吉凶侍奉贴近长生天脉搏的生活而在黎明到来之前,去到野树林里取露水,在那儿寂静地等待天明的时候,那吹走一切烦闷腥臊的清风就是这个样子的。

那些风就是“气”,就是长生天在熟睡时搏动有力的脉搏,是郁郁青草的唤醒之声,他每天都能在瞌睡中采到新鲜的露水,小心又敏捷地躲过丛林中食肉的大型动物,回到族里。

但自从成为正式的萨满以来,那些日子再也不见了。只有日复一日地竖起耳朵听着王帐那边的动静,以免站错了队,受到鱼池之殃。

大王的孩子们一个个分到了马场,在北方大肆伐木,因为大王许诺:要把海的那边海上民族的土地分给他们。

....“看来我真的迷失了。”不儿罕合勒敦闪过数个念头,想到了那些大王的儿子们各自飞扬跋扈的面孔,也想到了整日里担惊受怕却佯装无事的自己,“我的身体和我的心一样,爬满了名为忧愁的蛆虫,散布着臭味,所以长生天不愿意给我任何启示,而任由这颗误入歧途的心一点点迷失。”

“是的,但你的胸腔之中还有气流。是像我一样的气,是萨满的气节,是不曾屈服的韧劲,草原上从来没有一个固定的主人,如今的挛提氏的子孙,都已经不再是大单于,甚至再过些日子,我们连长生天都信仰都要废弃。”

老人没有起身,反倒气若游丝,不儿罕合勒敦知道,这是老头子故弄玄虚,他喜欢像轻轻吹口哨那样说话,像竹林里的报春鸟一样在早春时节期待又畏惧地呼朋引伴,而只有认真的聆听者,才有资格听清楚这个老萨满的每个发音,得到智慧的启迪。

“当年这个孩子被大王定为长生天使者的时候,我残忍地答应了,因为我知道匈人需要一个坚定的信念,就像我们祖先一样,血脉不再是简单的纽带..而是我们像狼一样严密残酷的一家一户到万家万户的组成,我们需要一个铁腕的领袖,否则匈奴只会是一盘散沙。”

“当我们在正面不可能把四股人马捏合在一起的时候..”

“等等,老头子!”不儿罕合勒敦以一个堪称大逆不道的方式打断了老人的絮叨,这个汉子指着被几个同僚围在中间的阿提拉:“这个孩子已经没气了!”

那几个比他年长的萨满手都在抖,因为不再能解释清楚到底是世子在他们这儿药石无效死的、还是当场被他的兄长砍死,裁定权在左谷蠡王手里。

“既然是天命之子,他的气当然与别人不同。不尔罕!你又在犯一样的错误,我们本就是像长生天学习的学生,如果把眼睛过多的留恋于俗世的权位,你会失去与神交流的机会。”

老人的声音终于严厉起来,他一拍手,那些听不懂匈人语言的凯尔特奴隶们就纷纷起身,喧宾夺主式的挤开了几个萨满,女奴穿针引线男奴包上睡莲的长茎叶,将睡熟的孩子死死的包围在露水丛中,直到小小人儿再也看不见。

“山药、水仙子、白鲜、苦艾、牛黄、黏疤草..老头子,我翻过你的笔记,世子大量失血,光是促进伤口愈合,人就能没事了?何况....”他顿了顿,声音带上了哭腔:“人刚刚可是没气了!”

“死了?”老人一声冷笑,“什么样的刀才能从长生天手里夺走他孩子的命呢?是万神殿朱庇特的御赐宝刃?还是连神殿都被罗马人践踏过一遭的希伯来人的信仰?”

当老人在女奴的服侍下站起来不再佝偻着腰的时候,不儿罕合勒敦才发现老萨满其实比自己更高更伟岸,“不尔罕,如果你要做一个始终过问俗世的萨满,那么你这儿蕴藏的勇气远远不够!相比于君主,你同样需要一份披荆斩棘的意志,一份死不回头的执着!”

老人拍拍被裹成东方粽子也似的孩子,欣赏着四年前自己一手烘焙的艺术品:“我何曾治疗这个孩子?不过是他那里的一股气不曾消散,那是长生天注入他命魂里的意志,无论是生是死,都不能带走,不可转移。”

“他的吐息就是万物的呼吸,他将决定这片土地上每个人的生死...包括走兽与飞禽。”

老人推翻了架子上冷凉的铁壶,把陶罐里装的陈年果酒一发掀翻,将满帐篷的杂药遍赐给这些被邀请来的奴隶——他们不是奴隶,或许是更神秘的德鲁伊,是对抗自然又敬畏它的孩子,是表里不一却又无比和谐内外统一的独行者们。

“当还有匈人能给他希望的时候,长生天的孩子就不会咽气;当世上最后一个真正珍视他的人舍弃他之前,这块尸身上就还有余气可寻!”

当这个老人不再需要别人搀扶就走出去的时候,不儿罕合勒敦忽然反应过来,这是一个老人在提前交代遗言。大萨满能熬过这个严冬,却一定不能经受一轮又一轮的寒风侵袭,他一定会倒在某个极端的季节里,虽然大萨满号称是最容易解读长生天旨意的人,但长生天不会告诉他,哪一日疾病或者老化会夺走他的生命。

但慈悲的答案写在清醒里,需要他睡觉也睁着眼,慢慢地去体会这一层明白之后的悲哀。

“你们之中,派个人去告诉大王,就说他最小的儿子不会轻易地死了,也请他不要责打二王子..毕竟,王位继承人大王已经在心里有了定见,也不需要询问任何外人了。”

老人出了帐篷,落下遮盖了头顶的黑熊皮斗篷,秋季的凉意从看不见的风中轻轻吹拂过来,一下子把老人稀疏而银白的头发吹散,叫它在风中如飞扬的柳絮,起伏不止。

“不尔罕,要是你真的下定了决心,就给这孩子请个好老师。告诉他何为豺狼,何为猎人的残忍,仁义的字眼,不过用来装潢自己的门面、和扣在他人头顶的枷锁..草原上的单于,不需要有一颗人心。”

大萨满出了帐篷,他叫手下几个匀出一位去告诉左谷蠡王,可到头来,还是他自己去了。也只有他这样年高德戡的大萨满,才能转移左谷蠡王蒙杜克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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